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街巷里的群星
2021-11-09
by
huang.hua
671
此刻,我们正站在福州市中心的南后街,三坊七巷的起点,今天的旅程也将从这开始。 抬头看,午后细密的阳光如星点洒在身上,暖得恰到好处。一棵大树几乎笼罩了整个街道,叶似羽毛,风在它们之间游走,轻轻吹开,又不言不语地合上。你跟着风,深深地吸气,呼气......树木的清香乘着风来到身体里,身上的肌肉一寸一寸,渐渐开始放松,脚下的石板路,似乎也变得柔软。 小时候,我最喜欢的,就是在下雨天,蹲在一个完全遮住我的屋檐下,看雨水如帘滴答落下,洒在南后街这些由长条和方块儿铺设的石板路上,轻轻搅动石板上人来人往的倒影,十分好看。 这个小巷,有和风,有细雨,有天上的繁星,但天上的星再亮,也比不过巷子里群星的光彩。 “三坊七巷一条街,半部中国近代史”。从巷子里走出的人物,有的在中国近代史发展的节点上,扮演了时代的推手;有的在中国文艺史上,写下了柔情似水的一笔,春风沉醉的一页。 福州是一座望海的城市,越过大海,就可以看到外面的世界。也许,林则徐就是这样看着大海,成为“睁眼看世界的第一人”。他在这里度过贫苦的童年,夜间读书习字只能用一盏油灯,放一根灯芯,到了大年夜,才能加点一根。 林则徐的外甥沈葆桢,常常在阁楼上的书房阅览名作,由此对“洋务”产生了最初的理解。他每日临海而望,听波涛拍岸,看来往船只穿行,胸中升起壮志豪情,终成一代“中国船政”之父。 《天演论》的翻译者,近代思想启蒙家严复,在这里走完了他生命最后的时光。 从虎门销烟到五四运动,中国近代史前行的路上,有福州的海风,也有三坊七巷的石板。 这里不仅有雄心壮志,也有温柔与风流。郁达夫和夫人王映霞曾住在三坊七巷的光禄坊中,他写这里:“走过宫巷,见毗连的大宅,都是钟鸣鼎食之家……两旁进士之匾额,多如市上招牌。” 他也在这里留下了对闽江的赞美:“水色的清,水流的急,以及湾处江面的宽,总之江上的景色,一切都可以做一种江水的秀逸的代表;扬子江没有她的绿,富春江不及她的曲,珠江比不上她的静。人家在把她比作中国的莱茵,我想这比喻总只有过之,决不会得不及。” 冰心也在这里出生。她在《我的故乡》里写道,“这所祖父租来的房子里,住着我们的大家庭,院子里有一个池子,那时福州常发大水,水大的时候,池子里的金鱼都会游到我们的屋里来。”元宵前后,南后街花市灯如昼,冰心和堂兄弟们到街上看灯,从南到北,连成一片绚丽的星河。 祖籍福州的林徽因,从小离开故乡,却说得一口流利的福州话。她婚后曾短暂在此地停留了一个月,还为叔叔林天民设计了福州东街文艺剧场。短短的一个月,却让她怀念了一生。这座临江靠海的城市,自有它迷人的气息。 当我们不再着急出发,此刻,就是开始漫步的最佳时刻。向前一小步,稳稳地踏上南后街的石板路。 “正阳门外琉璃厂,衣锦坊前南后街。客里偷闲书市去,见多未见足开怀。” 向右一转身,这里,就是杨桥巷。 站在巷口眺望一会儿,白墙与白墙相接,瓦屋与瓦屋层层叠叠连上远处的天际线,石板铺地,小路蜿蜒没有尽头,带着目光向前延伸,隐隐约约间有沉默的亭阁露出小小一角。这是唐宋坊巷的格局,不随时光改变的福州民居特色。 往前走近一点,再走近一点,头往上抬,凝视眼前这面墙。 手指放上墙面,轻轻抚过。树枝和其他的房檐,被阳光剪裁出不同的影子,在指尖慢舞,带着轻微的凉意,静静地,和你打个招呼,从指尖将清凉沁入心尖。 随着指尖慢慢向上,映入眼帘的,是一直流行于福州地区的马鞍墙。墙体随着木屋架的起伏做成流线型,似一波波轻柔的小浪花,翘角伸出宅外,状似马鞍。马鞍千年不曾被替换,用它分割空间围合庭院的时候,简洁干净又好看;起伏流线的造型,让风随着它的指引而去,保护墙下的房屋免受火灾;两侧对称的设计,墙头和翘脚的泥塑彩绘,为家中居住的人祈福,永享安乐。 每一个檐角,在阳光下流淌着轻盈的光。追寻着高高低低的马鞍,我们继续漫步。 踩过阳光的碎屑,一泉清澈的溪流载着落叶流过,目光和心绪也跟着悄悄流动,连面前这扇朱红的大门,都放下了热烈与绚烂,和呼吸一起柔软。 阳光正好,一时有点恍惚,门上的斑驳是时间的倒影,还是为了迎接你的到来而新印上的剪影。 门上正中有两只口衔铜环的狮子头,黄铜锃亮,一道光跟随你的身影没入环中,一只手拉上铜环,没有设想中的凉意,阳光早将铜环升温,这正是这宅子的见面礼。 这是冰心的故居,也是辛亥革命烈士林觉民的故居。 双手轻轻推开朱红的门,轻巧地跨过门槛,抬头打量,原来这是一个坐西朝东,四周有风火墙的院子。 走过第一个院子,眼前是一个长廊,两旁种着绿绿的翠竹。深吸一口气,竹叶的清香如丝飘来,渐渐停在身边,你被这股清幽包裹,不由得闭上眼,全身心去感受。 慢慢的,幽香散去,缓缓睁开眼,看见阳光缝隙中翻飞的叶子,似小精灵跳着舞在邀请,想要讲述这座院宅最可爱的故事。 走进第三进的大厅,左右两旁各有一排厢房。漫步而出,厅与房前有一口小小的天井,天井两旁自成院落。 先别急着移动脚步,我们停一下。现在站立的地方,就是冰心曾经住过的儿时乐园。这里和北方典型的四合院不同,没有涌动的大片的阳光和风沙,没有高声喧闹着的人声,没有家长里短与你争我赶,院里的世界,美好得像一个夏日凉夜的梦。 现在,身边只有安静——铺在地上的青石板是安静的,凹凸皆已磨得光滑圆润,温柔地相互依偎;假山是安静的,它不言不语了千年,无论院外风云变换,永远守在这里,做来往双眼的靠山;木头,窗角,竹影都是安静的,它们不曾被打扰,亦不会打扰尘世,轻轻抚动这雕栏花窗,咯吱,咯吱,闻音而动的,是这一地的花香。 哪里来的花?屏息凝神,是腊梅。站在院中,寻找这暗香浮动的世外之境。细细的浮尘在阳光下成为细闪,香味就附着在这些小精灵上抵达心间。 缓缓地打量四周,或者,暂时放弃眼睛,用嗅觉去感受。有些隐约有些犹疑,但终会笃定,因为梅的踪影总会留有余香,终于,那些幽微的暗号被捉到了,脚尖已不自觉转到小天井南端的卧房。 房中有如花容颜,窗外有繁花满台。这落满一地的腊梅,亦是为有心人而等待。花香给你披上一层柔纱,全身的感官都被一遍又一遍安抚,毛孔张开的舒适,似有云朵而来,将你包裹着托起,轻飘飘的,就这样被风带到了小厅的东门边。 门角的白墙,一株绿色的藤蔓缓慢地向上缠绕。绕过指尖,如玉一般丝滑,带着千年未散去的点点雾气,轻轻牵引这双好奇的手,又似玩闹般在掌心留下谜语,让你抬头一念,原来已经来到“紫藤书屋”。 和所有人一样,喜欢上这里是必然的结果。阳光照进来的角度刚刚好,化成一汪温柔的湖水,盈盈流淌于整个房间。哪里都有温暖,哪里都未曾炙热。它们像童话故事里的贴身侍卫,护公主周全,但从不将你叨扰。 冰心在这里获得温暖丰厚的记忆,成为养分再汇聚成涓涓细流,源源不绝渗透贯串到她的文字里面,在我们眼前轻盈起舞,爱在时光中流动,从一双眼传递给另一颗心。 在书屋里深深吸气,再缓缓吐出。沉醉于这里的美好,是冰心的文字带来的宽慰,亦是层叠深宅带来的安全感。 在这里,就像回家一样放松,一花一木,一水一山,一庭院,沉默不语,却互有回应。在这里获取的治愈,足以抵挡日复一日的风浪。即便它们深藏于市,只要你想要获得,想要被安抚,这扇门便许下诺言,它们安静地在这里等待,永远张开怀抱,不声不响站成永恒的模样。 你不想辜负这暖融融的一切,便取下一本书,再要来一壶茶,享受喧嚣尘世之外的宁静。椅子发出咯吱的声音,这是时间立下的规矩,对于新人坐下时的欢迎仪式。你将身体陷入椅背,这一点声响立刻没入缝隙,阳光洒落,你将身心交付于此刻,看杯中茶叶缓缓飘落,时间仿佛静止的水。 天光在脚边移动,雕栏窗花默默乘着光影印在身上,它们趴在这里,看四季轮换,花开花落。 再慢都可以,再慢都可以。 有点累了,我们就在时间的缝隙里发个呆。 忽然想起了巷口的芋泥。此刻的柔软,就像口感绵密、入口即化的芋泥。连神经末梢都被这甜而不腻的柔软放松了下来,飘来的是安心的气息,渐渐松开对每一寸肌肉的控制,任身体渐渐下沉,又被毛绒绒的毯子托住,在云端,在你最安全的角落。 你深沉地呼吸,变得越来越平静,将身体交给脚下的石板,交给不远处在召唤的叮咚小溪,交给风。 风也停了下来。它不再搅动四周的一切,它只是悄悄送来你最喜欢的那个味道,如烟如蔓,而这颗心只管沉浸,在这柔情似水的梦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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