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踏上旅程之前，请先闭上双眼，深深地吸气，呼气，让自己沉浸下来。
这是一个薄雾笼罩的清晨，河水静静流淌，水面披着一层如烟的轻纱。一只木船缓缓穿过前方的小桥，船桨拨开轻纱，在河面划出一道水痕，摇动了水中的树影。
河岸上的红砖房整齐地靠在一起，远处的天空露出教堂的尖顶。“铛，铛……”悠扬的钟声传来，一只水鸟拍拍翅膀，往天空飞去。微风吹动岸上的树，几片叶子在空中晃晃悠悠地打转，叶片上还染着朦胧的雾。你深吸一口气，把这份清新和湿润纳入身体。
小船停靠在岸边，一位乡下少女走下船，灰色的棉布长裙有些发旧，白色头巾将一头金发藏起，脸上的肌肤仿佛刚从牛乳中洗过，白皙、饱满而透明。她缓缓走过贩卖着水果、蔬菜和肉食的集市广场，跨过古老的石桥。天色渐渐明朗，运河拐弯处，一排红砖房映着湛蓝的天空，宛如一幅色彩明艳的油画。几个女孩坐在靠墙的石凳上，用烟斗蘸着肥皂水吹泡泡。
少女停住脚步，向她们打听：“你们知道维米尔先生住在哪里吗？”
其中一名女孩看看少女，转身走向院门，一边说：“新的女佣来了。”
少女被领进维米尔先生的家，走过露天的小院，一只肥硕的大黄鸡站在窗沿上，厨房里的大铜锅咕噜咕噜冒着热气。一名中年女佣带着少女穿过挂满画的客厅，走到二楼。尽头处，黝黑的木门微开着，一道光线透出，在走廊幽暗的墙上洒下一小片白色。
“这个房间由你来打扫。”老仆人告诉少女，“别乱碰，所有东西要保持原样，一分一毫都不能差。”
少女正准备进去，被老仆人拉住：“现在不能去，主人正在作画。”
这位主人，正是荷兰黄金时代最伟大的画家之一，维米尔。即使你没听过他的名字，也一定知道那幅《戴珍珠耳环的少女》，画中的少女朱唇微启，顾目流盼，纯洁又神秘，被誉为“北方的蒙娜丽莎”。
这幅画有贵重呢？如果把它放到今天的拍卖行，大概可以买下整个代尔夫特城。
不过，那时的维米尔，还只是个寂寂无名的画家，这个房子也不属于他，真正的主人，是他妻子的母亲。大多数时候，维米尔就窝在岳母家二楼的屋子里作画，他是如此专注，除了眼前的画，世间的一切似乎都与他无关。
维米尔的妻子卡特琳娜常常为他做模特，有时站在窗前读信，有时弹琴，或者什么都不做，只静静注视窗外。大多数时候，画中的妻子都挺着大肚子。和维米尔在一起的20年，她一共生了15个孩子。
即使身处热闹的大家庭，维米尔仍然可以心无旁骛，安静地作画。他不爱出门，几乎只画室内的场景，连庭院、阳台、窗外的景色都不画。他沉迷于细节，地球仪上的每一个坐标，土耳其地毯的一针一线，帽子上精细的皮毛，阳光在银器上微妙的流动，都被他仔仔细细地描绘下来。
正因为如此，维米尔画画特别慢，一年最多只能完成三件作品。有一次，法国外交官上门求画，他竟然拿不出一幅现成的作品，只好带客人去邻街面包师的家里，那里有一幅他用来抵账的画。
关于维米尔的记载极为有限，他没有留下一幅自画像，也不曾留下只字片语，没人知道他长什么样子，更没人知道他的喜怒哀乐。他的生活就像一个谜，默默隐身于他的油彩和画布后面。人们称他为“代尔夫特的斯芬克斯”，遥远而神秘，只能凭借想象和传说，一点点拼凑他人生的轮廓。 
我们的旅程，就从二楼这间屋子开始。
少女小心翼翼推开房门，屋子里弥漫着幽暗柔和的光线。光线来自靠近运河边的两排棱格窗户，上方的一排被木条板挡得严严实实，在靠窗的墙上投下半面阴影，挂在墙上的手绘地图，在阴影中显得暧昧不明。
右侧一张古旧的木质长桌，两个高高的烛台随意放着，一只墨绿色的首饰盒压在金黄色丝绒薄毯上，流苏在桌子一侧软软垂下。一只假手模型横躺在烛台边。四只似乎是黄铜铸造的圆球，由小到大排列，这是桌上唯一摆放整齐的物件。
空气中充满着一种沁人心脾的静谧，你往里走着，不禁变得安静起来。
少女用长竿支开窗户的挡板，一扇，又一扇……随着“吱嘎”的轻响，光线一片一片照进来，房间里的模糊逐渐变得清晰。 
窗前摆着一张方桌，在阳光下泛着暗绿色，一条宝蓝色的织毯，看似随意铺开，其实经过精心安排，每一道褶皱都恰到好处，各自的长短、深浅不一，光线缓缓流过，翻起柔和的波纹，像一首富于变化的奏鸣曲。
织毯左侧搁着一只墨蓝色的水罐，紧靠着窗户之间的墙壁，一半阴影，一半明亮。一只高脚银盆放在桌子中间，盆的内壁贪婪地吸收窗外的光线，明晃晃得像一盏月亮。旁边躺着一封用火漆黏住的信，少女用手指轻轻捻起信封，擦拭桌面，信封盖住的地方，被岁月留下一条长方形的深色印痕。
桌旁站着一个木头做的模特，就像我们今天在服装店橱窗里看到的那样。她面对窗户，双手举在半空，身上穿着淡黄色绸缎镶白色毛边的上衣，灰色绒布裙。模特的面部只是一块平整的木头，反倒显出一种永恒的宁静。
离桌子几步远，搁着一个画架，画家平时大概就是在那里作画。少女忍不住绕到画架前，黄铜镶嵌的画框里，正是我们刚才在桌边看到的一切。一扇透着光的窗户，一只深蓝色的罐子，上面有几点白色的高光，蓝色织毯像深海平静的波浪，穿着淡黄衣裙的女孩站在桌边，双手抬起。不同的是，画中的女孩被画家赋予了生动的面庞，她双眼望向窗外，嘴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，这笑中似有思念的温柔，又染上了分离的惆怅。
与我们眼前真实的场景相比，画中的景象仿佛蒙上了一层柔光，原本明朗的光线大半潜隐于黯淡中之中，催发着一种无可名状的闲寂。就像月色中聚满的池水，随处捕捉着光影，逐渐变得纤细而幽微，柔和而安详，在时间的肌肤上织造着永恒的轻纱。 
你闻到画布上淡淡的气息，像被海风吹过的苔藓，又像树干上凝结的松脂，感到一种莫名的抚慰。
我们仿佛看见，画家坐在画架前，如何从容不迫地勾勒眼前的人和物，他的双眼能够捕捉最微妙的光影，洞察最深邃的情感。他不厌其烦地描绘细节，画一条织毯，仿佛自己手里拿着丝线，一针一针穿引图案；画一串珠宝，就像亲手拿着刻刀，一寸一寸把珍珠打磨得温润透亮。
他画中的许多功夫，并不能让人一眼就注意到，有些甚至需要用放大镜才能发现，但他从不因此懈怠半分。在时间里静默，拾取尘光中每一片细微的羽毛，编织出一张柔软而包容万物的网。
在这间沉默朴实的屋子里，维米尔却能发现无尽的日常之美。他看见打扫房间的少女，伸出白皙的手臂擦拭窗棂，她的脸庞是那么纯洁、新鲜，就连窗外透进的阳光也变得柔情起来，像羞涩的少年，面对暗恋的女孩，不敢吐露自己满怀的热情，只好用温柔的目光将她轻柔萦绕。
画家让少女换上蓝色的头巾，少女的皮肤在蓝色布料映衬下更加白皙动人，头巾垂下来的部分是淡黄色，衣服的颜色是更深的黄色，露出雪白的领边。
冷是青金石的蓝，暖是柠檬的黄。这两种色彩，是维米尔油画中最常出现的颜色。
画家顺着屋子一侧的木梯爬上阁楼，阁楼的长桌上，一排漏斗状的玻璃杯插在木架上，盛着不同色彩的粉状颜料，远远看去，就像不同口味的冰淇淋。
木架前摆着好几只陶碗，盛着各种颜色的矿石。画家从碗里抓了一捧紫色的宝石胶，高举双手，看着闪闪发光的鳞片从指缝间簌簌落下，露出孩童般的微笑。 
一只浅棕色的陶碗里盛放着磨碎的青金石，清澈的深蓝色内含闪烁的亮光，仿佛深邃的蓝色天穹布满金色的星星。这种珍贵的石头来自遥远的东方，价格堪比黄金。
画家双手握住黑色的石杵，手臂慢慢划圈，把青金石碾成粉末。几滴淡黄色、半透明的亚麻子油，缓缓融入蓝色粉末里。你的身体似乎也随之柔软下来。
画刀轻柔搅拌油与色粉，这一片蓝色顿时变得流光溢彩，比天空更明亮，比大海更纯净。一会儿，他将用这绝美的蓝，描绘少女头上的发带。
少女侧身而坐，转头看向画家，身后黑色的布幔缓缓垂落，她的脸庞如一轮明月沉入深隧的夜空。
她的双眼温柔如水，娇嫩的红唇微微张开，欲说还休，画家故意模糊了少女脸部的轮廓，像月亮柔和的光晕，慢慢融入周围的夜色，这种被称作“渐隐法”的技巧，让人物看上去更加生动，有一种朦胧、神秘的美感。达芬奇在画蒙娜丽莎面部时，也用了这种技法。
光从左侧照过来，少女的脸庞一半沐浴在光线里，泛着牛奶一般白皙的光泽，另一半则用浅浅的柠檬黄微微扫过，显出稍暗的象牙色。
少女的耳垂上，挂着一颗硕大的珍珠。这颗珍珠，凝结了维米尔对光影的精妙把握。
珍珠晶莹皎洁，面向光线的一面用白色的高光点亮，其余部分则隐于幽暗之中，远远望去，你似乎能看到它圆润的轮廓。但如果再靠近一点，你会惊讶地发现，珍珠的轮廓似乎消失了，你分不清哪里是珍珠的边缘，哪里是少女的肌肤。
原来，维米尔根本没有用线条勾勒珍珠的轮廓，他只是用颜料，把珍珠的亮处和暗处表达出来，其他的部分，则用与肌肤和背景相近的颜色过渡。
如果你足够细心，还会发现，少女白色衣领上靠近珍珠的边沿，被画家涂上了薄薄的暗蓝色，那是阳光经过珍珠，留在衣领上的影子；珍珠底端则抹上了淡淡的白色，那是被珠面映照的衣领。
你站在画家身后几步的地方，远远看着画中的少女。不论你看向她微耸的肩部，还是蓝色的头巾，最终都会将目光移回少女的脸庞，在她的双眼和嘴唇之间来回逗留。这双眼睛饱含了千言万语，这双唇也在向你轻轻诉说。
我们仿佛感觉到空气在流动，少女在呼吸，似乎刚好有个美好的问候在她嘴边掠过，这是一个温暖的画面，动人心弦。
你沉醉于这美妙的氛围中，不知不觉，窗外已渐渐昏黄。
运河旁的小街上，油灯已经点亮，夜色中的房屋笼上温暖的淡黄色，在黯黯的水波里摇曳。
两三只载着人的小船，从前方的小桥洞里晃晃悠悠驶过。船上的人举着灯，水中的灯影倒似比船上的灯更亮些，像是灯火掉进水里，把船底的水波都映出橘色的散光。在这光晕和涟漪里，听着那悠然的间歇的船浆声，仿佛被引入夜的美梦。
船上飘来一阵乐声，不知哪位乐师拨动了鲁特琴的琴弦。这声音杳杳渺渺，好似天上的细雨，经过微风的吹漾和水波的摇拂，到你耳边时，已经不单是琴声，而是混着微风和河水的密语了。你被这密语牵惹着，脑中浮现少女微启的双唇，身体浮浮沉沉，仿佛在温柔的水波里荡漾。
行船缓缓从你身前摇过，河面变得开朗，习习清风轻抚在你衣上，手上，脸上，你感到一缕清凉，身子顿然轻了。
黑暗重复落在你面前，傍岸的空船上留着一星两星飘摇的灯光，好似少女耳畔的珍珠。你静静听着潺潺的浆声渐行渐远，消散在茫茫的夜色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