此刻，你置身于云霭缈缈的深山中，水汽濡湿了你的头发、睫毛和皮肤。杜鹃的啼鸣在山谷回荡，潺潺水声萦绕在你的耳旁。屋前的桃花开了，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狐狸，在花丛间穿梭跳跃，宛若一道洁白的月光。你和白狐坐在柔软的苔藓上，被花香鸟语环绕着，分不清这里到底是天上，还是人间。
初冬刚过，山中褪去荒寂，到处萌生了绿茸茸的款冬花。八岁的男孩王子服，跟随父亲来到山中采药。他背着竹篓，穿梭在杉树和榉木之间，寻找可以入药的植物。
一阵微雨落下，雨丝从树的间隙漏下来，润湿了枯叶杂陈的泥土。水雾从脚下升起，周围变得迷离，偶尔有一只松鼠从头顶掠过，又消失在浓郁的雾霭中。
茂密的荆棘丛里，生长着几株淡紫色的曼陀罗。王子服掏出小铁铲，细致地挖出。再起身时，已不见父亲的踪影，四周一片空寂，只剩下漂浮的晨雾，和一阵悲切的啼鸣。
那哀鸣声绵延不绝，令人于心不忍。王子服寻着声音，穿过迷蒙的水雾，来到更深处的密林。风拨开云雾，一只小白狐出现在眼前。它的一条腿被捕兽器夹住了，鲜血把周围的荆棘染成了殷红。
王子服掰开捕兽夹，用石头把曼陀罗捣烂，敷在白狐的伤口上。渐渐地，血流止住，白狐停止了悲鸣。雨停了，阳光照在白狐身上，它的皮毛像雪一样晶莹。白狐用鼻尖轻轻触碰王子服的掌心，然后一步一回头地，消失在深山中。
时光流转，王子服长成了一位翩翩少年。他聪明过人，十四岁就考取了秀才。十七岁那年的上元节，街上张灯结彩，好不热闹。许久没出门的王子服，也忍不住上街闲逛。
大街上，男男女女换上华服，提着灯笼走街串巷，薄薄的雪地被映得流光溢彩。空气中暗香浮动，路边的梅花开了，纤薄的花瓣，宛如蝴蝶的翅膀。
熙熙攘攘中，一阵少女的笑声传入耳畔。那笑声清澈明亮，像盛满美酒的银杯相互碰撞。寻着笑声，一株盛开的红梅下，立着一位年方二八的少女。她穿着雪白的袄子，一把青丝垂落在肩上，手中拈着一枝刚采摘的梅花。娇艳的红唇，让梅花也黯然失色。
王子服看得呆住了，忘记了礼数，目光久久地落在少女身上。少女看到王子服痴痴的模样，笑得更开怀了，她径直走到王子服面前，把梅花丢到脚下，嗔怪道：“你这个人，眼睛像贼一样。”少女踩着轻盈的步子离开了，留下一串清脆的笑声，在少年耳边回荡。
王子服捡起梅花，揣入怀中，丝丝缕缕的幽香萦绕心头。他神情恍惚地走回家，除了少女的容颜，脑海中再也装不下别的东西了。街上的灯火，美丽的月夜，也变得毫无意义。
从那天起，王子服茶饭不思，日渐消瘦，怀中的梅花也渐渐枯萎。家人十分焦急，百般询问，才知道其中缘由。为了缓解他的相思病，家人骗他说，那女孩儿叫婴宁，是一位远方亲戚的女儿，住在三十里外的南山边。等他病好了，就前去提亲。
王子服信以为真，心里十分高兴，身体也渐渐好转。康复后，他立即打听婴宁的事，家人却支支吾吾，顾左右而言他。王子服又气又急，心想，反正不过三十里地，走上三日也就到了，不如亲自去拜访婴宁，表明心意。就这样，他简单收拾了行囊，带上那枝枯萎的梅花，悄悄上路了。
新雨过后的山谷，散发着草木的清爽馨香。长吸一口气，只觉得全身都被这清凉的空气洗涤，身体变得愈发轻盈，心灵也变得清明。草尖上荡漾着水汽，一阵微风吹来，水雾飘飘然升起，没过脚踝……没过双腿……如同行走在云上。
王子服孤零零地走了三十多里，一路寂静无声。偶有一两只鸢鸟悠然盘旋着，翅膀擦过树梢，发出沙沙的声响。山路越来越窄，只剩下一条飞鸟才能通过的险峻小道。朝山谷底下望去，飘渺云雾的笼罩下，繁花乱树的掩映中，隐隐出现了一户人家。
顾不上道路险阻，王子服跌跌撞撞下了山，来到那户人家门口。头发散乱了，衣服被荆棘撕破，唯独怀里的那枝梅花，尽管已经枯萎，却不曾伤到一片花瓣。
这是一个清雅的宅子。房屋前种着垂柳和绿竹。院墙内，杏花开得热闹，宛如一片燃烧的烟霞。蝴蝶绕着花朵悠然飞舞，云雀发出悦耳的鸣叫。柔和的微风，将醉人的花香带入鼻息。
王子服朝院门内张望，一位少女正在花丛中玩耍。她摘下一朵杏花，戴在头上。清透的花瓣，映衬着她如雪的肌肤。淡红色的花蕊，仿佛她粉红的面颊。清风拂过，花瓣抖落一地，在纷纷扬扬的杏花雨中，少女欢笑着旋转，笑声比天上的云雀更加动人。
日思夜想的人终于出现在眼前，王子服突然没了主意。他呆呆站在原地，忘记了呼吸，忘记了时间，好像天地之间就只剩下眼前的人。
不知过了多久，少女回过头，对上王子服的目光。她的眼睛像一湖明澈的秋水，闪动着柔软的波纹，让人想要沉溺在这汪眼眸里。一抹红云飞上少女的脸庞，她嗤笑一声，小跑着绕到了屋后。
王子服跟了过去。屋后有个半亩大的小园，绿草像一匹舒服的绒毯。柔软的柳絮洒在草地上，仿佛刚下过一场薄雪。房屋被杏树环绕，屋顶铺满了红萼的花瓣。屋檐下，一只白色的雏鸟，披着斑驳的树影，啄食着地上的落花。
王子服在花丛中穿行，寻找少女的身影。忽然听到树上有簌簌响动，抬起头，少女正坐在树上望着他，笑得险些掉下来。
王子服问：“妹妹的名字可是婴宁？”
少女没有回答，笑着从树上跳下来。王子服扶了她一把，触碰到少女的手腕，脑袋一阵发晕。风徐徐而来，满地的树影，就像少年的心微微颤动。
王子服从怀中掏出干枯的梅花，说：“这是上元节那天妹妹留下的花枝，一直保存到今日。”婴宁笑道：“这花都枯萎了，还留着做什么。你要是喜欢，这里有大把的鲜花可以采。”
王子服认真道：“我爱慕的并不是花啊。自从上元节第一次见你，我苦苦思念得了重病，以为活不成了。没想到今日还能看到你。”
婴宁垂下头，嘴角浮现一抹俏皮的笑意。她低声说：“其实，我与哥哥多年前就有一面之缘，上元节是第二次相见。”王子服疑惑不解，婴宁却不肯多说了，嬉笑着转移了话题。
太阳像一只大鸟，收起光芒四射的翅膀。暮云中的晚山轻烟弥漫。王子服与婴宁肩并肩站在杏花树下，眺望醉人的夕阳，他们的脸被夕阳映得微微发红。山谷中涌起白色的水雾，润湿了山崖、稻田，也润湿了他们发亮的眼睛。王子服轻轻握住婴宁的手，紧张得手心出了汗，婴宁任由手被牵着，抿着嘴偷偷地笑。
婚礼那天，婴宁穿着红色的衣裙，环佩发出叮当的响声，脸庞在红灯笼的照耀下，娇艳如三月的桃花。和其他新娘的娇羞不同，婴宁笑得十分开怀，清亮的笑声在礼堂中回荡。她的笑声太好听了，宾客们非但没觉得失礼，反而觉得新娘子十分可爱，所有人都跟着笑了起来。
婴宁爱花成痴，婚后在新家周围种满了鲜花。稻田旁，金色的百日菊迎着阳光竞相开放。院子里，蔷薇花一簇簇吐着新芽。大门前，两棵红梅相对而立，树枝疏朗地指向天空，这是他们爱情的见证。
每到鲜花盛开之时，王子服与婴宁就坐在花丛中，赏花，饮酒，对诗。微风轻拂，落花点点，馥郁的花香比美酒更教人沉醉。有时候，他们只是静静对坐着，不用说话，就能从彼此流动的目光里，读出心里的万语千言。时间一天天过去，这份爱意并没有丝毫转淡，反而如陈酿般愈发浓烈。
又是一个月圆之夜，王子服外出归来。进门时没有看到婴宁前来迎接，也没有听到熟悉的笑声。他心中隐隐升起不详的预感，找了一圈后，在院墙下看到静静站立的妻子。月光淡淡地洒在她的肩上，晶莹的泪珠，从雪白的脸颊上滚落。王子服握住婴宁的手，关切地看着她。四周一片静寂，偶尔传来一阵蛙鸣。
不知过了多久，婴宁终于开口道：“夫君还记得八岁时在山中救下的那只白狐吗？我就是那只小狐狸，因为感念你的恩情，所以修炼成人，与你结缘。可惜道行太浅，无法再维持人形。不久之后的上元节，我将变回白狐，回到山里去了。”
王子服泪流满面，急切地说道：“不要回去。无论你是人，是狐，还是花草，我都会不离不弃。”
婴宁长叹一声，说：“人和狐毕竟不同。就算勉强留下来，恐怕也不会长久。”
之后一个月，王子服寸步不离地守在婴宁身边，仿佛婴宁是一阵轻烟，随时都会飘走。他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妻子，把她的倩影深深烙进脑海。有时，他回忆着两人相识的过程，心中无比甜蜜。但回忆越甜蜜，分别的痛苦就愈发沉重。
一日清晨，王子服从睡梦中醒来，发觉枕边空空荡荡，婴宁不见了。他连外衣也来不及穿，就跑出了家门。街上灯烛荧煌，小孩子举着糖葫芦快乐地奔跑，人们在花灯下祈祷幸福和团圆。又到了上元节，家人团聚的日子，可是，他的妻子却不见了。
王子服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，恍惚间来到了初见婴宁的那棵梅树下。绯红的梅花，如燃烧的夕阳。清冽的风吹过，花瓣落了满身。王子服双手捧着凋落的梅花，回忆着与婴宁相识的点滴，忽然间，眼里闪过一丝光亮。
安顿好双亲，收拾好行李，王子服再次进山了。他凭着模糊的记忆，在崎岖的山路上摸索前行。
残冬的山林，静谧得像熟睡的婴儿。天空湛蓝，阳光明澈地洒下来，熏蒸着树上的积雪。白雪渐渐融化了，汇聚成小溪，在石缝间汩汩流淌。山谷笼罩着水气，白雾像波涛一样翻卷涌动。清瘦的松柏，经过一冬的沉睡，悄悄冒出了新芽。
不知走了多久，王子服腿脚酸痛，依靠在树干上大口喘气。待云雾散去，不远处一块伸出的岩石上，立着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，明亮的眼睛，似乎噙着悲伤的泪水。
王子服凝望着白狐，心里又喜又悲，喃喃问道：“婴宁，是你吗？”见白狐没有离去，又说道：“记得那年上元节，我见你一面后生了重病吗？若是见不到你，就会性命不保。你要是希望我活下去，就让我留在你身边吧。”白狐听完，缓缓走到王子服身旁，伸出脑袋蹭蹭他的手臂，发出低声的呜咽。
就这样，王子服在山中住了下来。他盖了一间简陋的茅草屋，每天早上，除草种田，施肥浇水，白净的书生被太阳晒得黝黑。白狐白天出去打猎，太阳快下山时，叼着野兔野鸡回家，身后披着一片赤红的云霞。
王子服知道婴宁爱花，在屋前种满了蔷薇。春夏之际，姹紫嫣红。有时，白狐在花丛中穿梭，王子服嬉闹着追在后面，好像回到无忧无虑的童年。玩累了，就舒展地躺在花田里，白狐安静地伏在身旁，毛茸茸的尾巴摩挲着他的耳畔。温柔的触感，从头顶一直蔓延到心间，如涟漪一样荡开。
夜晚，人和狐狸，坐在花丛中看月亮，看星星。远处的森林，在微薄的星光下淡如轻烟。晚风拂过，山野的清新和蔷薇的芬芳，一丝一缕地进入鼻腔，沁入四肢百骸。草丛中传来低低的虫鸣，月色像水一样在山中流淌。
当倦意如水一般漫涌而来，白狐在王子服身边卧下，脑袋钻入他宽阔的臂弯。王子服轻抚着白狐光洁柔软的绒毛，仿佛在抚摸一片新生的花瓣。他的指尖穿过蓬松的毛发，触碰到白狐砰砰的心跳。他们相互依偎着，微闭着双眼，任由月光把眼皮照得透明。
他们就这样隐逸地生活着，不问世事，倒也称得上快活。只是，再也听不到婴宁那云雀般的笑声了。
一天，白狐外出打猎，一位行脚僧人来到茅屋化缘。僧人披着破烂的袈裟，身材枯瘦，须发全白，一双慈悲的眼睛，仿佛能看透世间所有的因果。
王子服给了高僧一碗水，一碗饭。用餐之后，僧人微笑着说：“施主的确用情至深，然而，人和狐终究殊途，如此下去，这片痴情，恐怕要付诸流水了。”
王子服大吃一惊，他跪拜在地，请求僧人指点迷津。僧人告诉他，从这里出发，一路向北，到达一片极寒之地；再向西，穿过一片极热之地，可抵达一处海边。乘着小舟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行进，会望见一座仙岛。岛上生着千年灵芝，服用后，凡人可以成仙，妖精可以变成人。王子服鞠躬道谢，再抬头时，已不见人影。四周一片静寂，云笼雾罩，仿佛刚刚发生的都是一场梦。
王子服下定决心，无论多么艰难，也要为婴宁找到灵芝。他带了一些干粮就上路了。白狐无法劝阻，只好紧随其后。
在白雪皑皑的极寒之地，白狐伏在王子服身上，用蓬松柔软的皮毛为他取暖。在烈日灼灼的极热之地，王子服用树叶汲取露水，润湿白狐干涸的嘴唇。他们相互陪伴着，捱过酷寒与酷暑，挺过海上凶猛的风浪。终于，地平线上冒出一座尖尖的小岛，在太阳的照射下金光闪耀。
岛上烟雾氤氲，小山相互依偎着，日光从山隘里溢出，照亮了一片赤红的云霞。满地繁花盛开，红的，白的，紫的，交织在一起，宛如一袭华丽的毛毯。走在花径上，馥郁的香气从地面漂浮而起，伴随着温润的水汽，渗入胸腔，肺腑，渗入肌肤上的每一道褶皱。
一阵细雨落下，花枝摇曳着，花瓣上的水珠宛若少女的泪光。穿过一片雪白的杏花林，在一棵千年古树下，灵芝被雨水冲刷着，散发着幽静的光。
想必这就是千年灵芝了，王子服柔声对白狐说：“婴宁，你马上就能变回人形了！”他采下灵芝，递给白狐。长久以来的疲惫突然卸下，王子服倒在地上，昏睡过去。再次醒来时，耳边传来一阵悦耳的笑声，如潺潺流水，又如空谷中的鸟啼。恍惚间，一位容貌绝世的少女，身着一袭白衣，款款向他走来。
婴宁打趣道：“若是你自己吃了灵芝，就能变成神仙，长生不老。让给我，就只是两个普通人，过着平凡的日子，慢慢老去。”
王子服握住婴宁的手，满心喜悦：“和你在一起，比神仙还要快活。”
王子服与婴宁携手回到家乡。明月当头，一路铺满银霜。庭前的梅花又开了，绯红的花朵在窗纸上映出淡淡的剪影。有情人站在梅树下，闭上双眼，许下生生世世的愿望。他们被幸福的感觉包裹着，环绕着，内心变得轻盈而柔软，仿佛一株摇曳的水草。
丝绸般柔滑的夜空中，云朵一片一片地飘过。月光的清晖温柔地洒满全身。夜行的小猫在树梢间跳跃，树冠颤抖起来，抖落了一地的月影。
屋内红烛摇曳，暖暖的红光充盈着房间。王子服将那支定情的梅花插进花瓶，枯萎的花朵复苏了，花瓣一片、一片地打……花香一缕、一缕地溢出……直到满屋芬芳。
他们手牵着手，头偎着头，在游丝般的花香中……在跳动的烛影里……感到一种全然的幸福……全然的放松……一股浓浓的倦意围裹上来，双眼沉沉地合上，呼吸逐渐变得深长，进入了甜甜的梦乡……

小狐仙婴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