崂山脚下，古树参天，竹林浓密。没有风的日子，山谷中荡起轻柔的白雾，宛如一幅被晕染的水墨。沿着潺潺的溪水行进，穿过茂密的树林，会看到一座名叫“下清宫”的道观。它静静隐逸在草木与山雾的深处，仿佛悬浮于尘世之外。
一位姓黄的书生云游到此，爱上了这里的清幽雅静，便跟道士借了一个房间做书斋。书斋位于道观后院的花圃旁，从窗户望出去，满眼尽是繁花盛开。花圃正中，生长着一株白牡丹，足有一丈多高。每到花开时节，鲜花缀满枝头，蝴蝶和蜜蜂流连忘返。在白牡丹的映衬下，四周的灰瓦房与苍松翠柏，也多了一层光彩。
黄生十分喜爱这株牡丹，读书累了，就漫步到花圃中，为牡丹浇水施肥。在黄生的照顾下，牡丹生得愈发明艳，鹅黄色的花蕊，温柔地包裹着晨露；洁白柔嫩的花瓣，仿佛少女无暇的肌肤。微风拂过，馥郁的花香充盈着整个道观，让人熏然欲醉。
这一年，黄生又一次参加科举考试，依然名落孙山。人在异乡，举目无亲，满心愁苦无处宣泄。每当心情烦闷时，他就在花圃中徘徊，向牡丹倾诉自己的心事。讲到动情流泪时，牡丹会微微垂下花冠，仿佛也和他一起忧伤；当黄生心情愉悦时，牡丹会晃动起花枝，叶子沙沙作响，好像在快乐地舞蹈。黄生又惊又喜，向道观内的道士说：“这里钟灵毓秀，连花草也通人性，听得懂我说的话。”道士摇头笑道：“不过是恰好有风吹过罢了。”
黄生不以为然，仍像从前那样照料牡丹，与牡丹谈心。他早已将牡丹当成了自己的挚友。在牡丹的陪伴下，他感到心境正渐开朗起来，脸上也多了笑容。
时间从早春滑向了仲春，桃李杏花竞相开放，花圃变得热闹而绚烂。白牡丹夹在花丛中，披着雨后的水汽，被夕阳镀上了一层绯红。黄生凝望窗外的景象，赞叹不绝，忽然听到一阵银铃般的笑声。环顾四周，再望向窗外，只见一位年轻女郎，正徜徉在牡丹花下。
女子年约十八九岁，身着白衣白裙，如水般的青丝垂在肩上。晚风微拂，女子的裙摆和头上的牡丹，一齐微微地颤动。黄生看呆了，心想，道士修炼之地怎么会有女子，一不小心撞翻了茶桌，茶杯应声碎裂。
女子被声响惊动，望向声音的来源。那是一双无比明亮的眼睛，像秋水，像寒星，像供奉给神明的宝珠。黄生在这双眼眸的注视下，仿佛置身于一汪温暖的深潭， 一阵融融的暖意，在心里荡漾开来。
黄生想要出门瞧个究竟，待跑出书斋，却不见了女郎的踪影。只看到白牡丹舒展着花枝，在微风的吹拂下轻轻摇曳。
从那以后，白衣女子的倩影，无时不刻萦绕在黄生的心上。他日日夜夜守在牡丹下，诉说自己的思念。说到动情处，他在旁边的树上刻下了一首绝句：
“无限相思苦，含情对短窗。恐归沙吒利，何处觅无双？” 沙吒利，指的是那些霸占他人妻室，或强娶民妇的权贵。黄生担心，女子会被他们带走。
一个晴朗的月夜，黄生辗转难眠，起身外出散步。月亮的清晖铺满院落，花影、树影轻轻晃动，宛如水中的游鱼。牡丹又新开了一朵，花苞尚未完全打开，花瓣微微瑟缩着，仿佛刚刚出阁的少女。黄生抚摸着柔嫩的花瓣，叹了口气，喃喃自语道：难道那天的一切，只是一场梦吗？
话音未落，他忽然发现，题过诗的地方，似乎又多了一首诗。月光明亮地洒下来，两行娟秀的小字映入眼帘：
“良夜更易尽，朝暾已上窗。愿如梁上燕，栖处自成双。”
黄生惊讶不已，恍惚中，似乎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，回过头，朝思暮想的女郎正站在眼前。
女子穿着白衣，不施脂粉，脸庞干净又明艳。一头乌黑的长发柔柔地垂下来，反射着皎洁的月光。她见黄生神色呆滞，忍不住嗤笑起来，笑声清澈明亮，像泉水流淌。女子说，自己名叫香玉，自从上次见了黄生一眼，便念念不忘。看到黄生题在树上的诗，更是感动不已，决定再次相见。
月影婆娑，夜凉如水。黄生与香玉相对而坐，饮酒对诗，无所不谈，仿佛很久以前就认识了一般。但每每问及身世来历，香玉便顾左右而言他。于是黄生也不再多问，心想，能够遇见这样的奇女子已是人生幸事，她家住何处父母何人又有什么关系呢。
不知不觉，东方已露鱼肚白。香玉说该回去了，便转身出门。黄生急忙追了出去，然而没跟出多远，山谷就升起浓雾，遮住了视线。香玉早已不知去向，只留下山间回荡的鸟鸣，和道观里悠长的晨钟。
之后，每一个牡丹花开的傍晚，香玉都会突然出现在下清宫，与黄生赏月赏花，吟诗谈心。崂山的月色清亮皎洁，映着层层叠叠的山。夜晚的空气凉爽而湿润，夹杂着花香，丝丝缕缕渗入鼻腔和肺腑。香炉中的线香燃尽了，最后一缕青烟，在头顶缭绕，飘荡，人世间所有的烦忧，仿佛也像这缕烟一样，静静地消散了。
黄生紧握住香玉的手，情不自禁地祈求，想要一生一世相伴。香玉低头不回答，一抹红云飞上脸庞。待天蒙蒙亮，香玉就飘然离去，渺无影踪，仿佛一阵清晨的薄雾，被太阳一照，就蒸发不见了。
四季流转，不知不觉间，黄生已经在崂山住了一年。某日，他忽然收到一封家书，信中说，母亲病危，时日无多。于是黄生草草地收拾行李，告别道士和牡丹，匆匆上路了。
处在守丧期间的人，是不允许进入道观庙宇的，更不允许风花雪月。黄生虽然心里惦记着牡丹和香玉，但仍恪守礼节，留在家中为母亲守丧。
再次回到崂山，已是三年以后。正是盛夏时节，满山满谷郁郁葱葱然而黄生无心观赏风景，越接近道观，心中就越感到隐隐不安：香玉还在崂山吗？她还记得我吗？会不会早已嫁作他人妇？
下清宫的书斋还空置着，外墙爬满了柔软的青苔。麻雀在屋檐下做了窝，雏鸟探出了毛茸茸的小脑袋。花圃中鲜花似锦，映着霞光，仿佛一张斑斓的绒毯。黄生又仔细端详了一阵，忽然感到心中如遭雷击。白牡丹不见了，取而代之的，是一丛俗艳的月季。
在黄生的追问下，道士告诉他，牡丹开得太好，被一位游客看中，重金买下带走了。
牡丹不在了，香玉也再没有出现在道观里。草木繁盛的崂山，变得了无生气。黄生茶饭不思，夜不能寐，想到曾经和香玉在牡丹花下谈心的时光，便心痛不已。月亮冷冷清清地悬在空中，黄生在院子里孤独地伫立着，曾经美好的时光，就像一场易碎的梦。
夜里，黄生梦到了香玉。梦中的香玉十分憔悴，眼睛红肿，脸上还残留着泪痕。她对黄生说：“其实，我就是那株白牡丹。如今被人移去他乡，水土不服，日渐枯萎，恐怕活不长了。很遗憾不能与你白头偕老，来世有缘再见吧。”黄生猛然惊醒，不等天亮，就匆匆叫醒道士，问他买走牡丹的人住在哪里。道士揉着睡眼说，那人家在即墨县，距离此处有七八十里地。
黄生暂别道士，立刻动身前往即墨，心里有了盼头，脚步也变得轻快起来。阳光从树的间隙漏下来，在土地上散开、融化。山中清凉的空气，像丝绸一样滑过皮肤。路旁生着一丛半人高的芦苇，芦花开得茂盛，像雪一样连成一片。起风了，芦苇被风轻柔地拨开，露出一汪小湖。湖水清亮，波光闪动，就像香玉的眼睛。
走了三天，黄生终于找到了买走牡丹的那户人家。那是一户庭院，院前有大片的花园。微风四起，花瓣被吹向空中，又悠悠然地坠下，落英铺满花径。细腻的花粉散逸在空中，醇厚的花香将身体温柔地包裹。
但在姹紫嫣红中，黄生一眼就认出了香玉。屋墙下，原本明艳的牡丹，如今只剩下枯枝败叶。花朵凋零了，花枝没精打采地弯着腰。黄生心如刀割，抱着牡丹痛哭了一场。庭院主人听到哭声，走出门，问黄生为何而哭。黄生说，这是发妻去世前留给自己的牡丹，被不知情的道士卖掉了，如今枯萎成这般模样，怎能不触景生情呢。庭院主人听完唏嘘不已，说，怪不得，无论怎么精心照料，牡丹都无法再现当日光彩，原来，这也是一株重情的花啊。主人把牡丹交回给黄生，黄生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到花盆，连掉落的花瓣都悉数捡了起来，用手帕包好，揣入怀中。花瓣还残留着香气，如丝如缕地萦绕黄生身边，仿佛爱人轻柔的絮语。
黄生将牡丹栽回了原来的地方，悉心照料，然而牡丹依然枯萎着。道士劝他说，这株花恐怕养不活了，若真的喜欢，不如去别处买株一模一样的回来。黄生断然拒绝了，他和从前一样，每天悉心照料，跟牡丹说话谈心。
转眼间，冬天到了。为了不让香玉受冻，黄生在牡丹周围搭起了遮风的围栏。初雪降落，叶携着雪花飞舞，像掠过窗棂的飞鸟。夜晚，风停了，雪停了，月光在地上照出长长的影子，雪地泛着光。世界陷入静谧，只剩下枯叶和积雪在脚下发出的簌簌声响。
牡丹覆上一层层薄薄的霜雪，在一片纯白中亭亭玉立。黄生徘徊在牡丹周围，恍惚间闻到了一阵冷香。那香气若有似无，飘忽不定，像云的影子，像空谷中的笛声。他知道，那是香玉一直陪伴在他身边，从来没有远去。
冬去春来，屋檐上的积雪化成雨，顺着檐角滴落。太阳照在山顶，雾气蒸腾，万物笼罩着一层生命的光辉。土地复活了，草地泛着青色。候鸟回来了，欢乐的鸣叫充满了山谷。牡丹抖落了一身残雪，腰背似乎挺直了一些。再仔细端详，枝杈间竟然生出了嫩黄的新芽。黄生惊喜之余，听见身后传来窸窣的响动。转过身，素衣白裙的香玉，正款款向他走来。
黄生喜极而泣，奔上前想要拥抱香玉，却不曾想扑了个空。香玉明明近在咫尺，却无论如何也触碰不到，只握住了一缕带着花香的空气。
原来，花神被黄生的痴情感动，允许香玉还魂来见黄生。但此时的香玉只是一缕香魂，只有等到牡丹花重焕光彩，她才能拥有人的实体。香玉叹息道：“等我修炼成人形，不知还需多少年。你还年轻，不如去考取功名，享受世俗的幸福吧。”
黄生说：“世间美女如云，但知己难得。你不仅是爱人，更是知己。哪怕一直都是一个幻影，我也十分幸福了。古代有林和靖梅妻鹤子，我为什么就不能娶牡丹为妻呢？”
就这样，黄生在道观常住下来。每天，在第一缕阳光抵达之前，他就进入山中，采集鲜花上的露珠，浇灌牡丹；第一抹月光垂落在树梢时，他就去院中等待香玉的出现。有时候他们什么也不说，什么也不做，两个人就静静地看着云遮雾绕的崂山，享受夜晚的微凉与宁静。黄生身边依偎着香玉，尽管只是一个影子，没有重量，没有温度，但仍感到一阵暖意，在心里一圈一圈地荡漾开来。
四季轮换，年岁更迭。牡丹越长越高，似乎恢复了往日的神采。层层绿叶簇拥着，一个饱满的花骨朵冒了出来。暖融融的夕光洒下，花苞翕动了一下，花瓣一片一片地展开。待到花瓣全部打开后，花蕊中竟端坐着一位拇指那么高的美人。小人站起身，像蝴蝶一样从花上飘然而下，一落地，霎时变得和真人一般高，亭亭玉立，明艳动人，正是香玉。
黄生颤抖着手，去触碰香玉的衣袖，绸缎如水般光滑，散发着清幽的花香。他轻轻握住香玉的双手，那双手温暖而柔软，手心的温度像一股温暖的泉水，汩汩流淌到黄生的手中，流淌到他的心上。夕阳悠悠然向西边沉落下去，云彩似画笔，将赤色的晚霞涂抹了整片天空。芦花在晚风里漂浮着，小猫蜷卧在树荫里，油亮的毛皮上落了两三片花瓣。不断有蝴蝶从远处飞来，成百上千只蝴蝶流连在黄生和香玉身边，颤动着闪光的翅膀，翩然起舞，仿佛是花神给有情人送来的祝福。
从此，黄生一直住在崂山，与香玉白头偕老。百年之后，两人早已不在人世，但白牡丹非但没有枯萎凋零，反而愈发茁壮。在距离牡丹半尺远的地方，不知何时长出了一株槐树。每当微风拂过，牡丹花就朝着槐树微微颔首，而槐树则摩挲叶片，发出沙沙的响声，仿佛在回应牡丹的问候。
上千年过去了，沧海变桑田，但下清宫的道观里，日子依然静谧而安详。你徜徉在古树的浓荫下，婆娑的树影柔柔地落在你的身上。月光被树挡住了大半，只在草地上投下跳动的光斑。萤火虫飞起来了，像星星悬浮在眼前。小猫追着萤火虫跑了一阵，灵动的身影消失在花丛中。
院子正中央的牡丹，开得正盛，大如银盘的花朵高高地悬在枝头，俯瞰着园中的草木。旁边的古槐树，张开伞盖般的树冠，为牡丹挡雨遮风。
你卧在树下歇息，听扫地的道士娓娓道来曾经的传说。青灯映着花影，香炉升起袅袅白烟，柔软的青苔承托着你的身体，宛如一片荷叶托起一朵睡莲。
青蛙睡去了……鱼儿也睡去了……池塘上升起柔纱般的水雾。牡丹的香气，槐花的香气，挟着细密的水珠，将你温柔地笼罩。你深深地吸气，胸腔像海浪一样起起落落，芬芳的水汽渗入你的每一个毛孔，融入了你身体的每一个角落……
微风撩动着你的头发，青苔摩挲着你的耳畔和脸颊，月光将你的皮肤照得晶莹而透明。你感到内心从未像此刻这般宁静，身体轻盈得仿佛一片羽毛。
云朵遮住了月亮，遮住了星星……道士的故事讲完了，你的目光也变得迷离，朦胧……你的呼吸，变得深长而熨帖。你感到自己的身体，缓缓地漂浮起来，飘过山谷……飘过河流……飘过千年的时光，飘入甜美的梦境……

牡丹花仙香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