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幕降临了，星星点缀着蔚蓝的苍穹，淡淡的雾霭从洞庭湖的湖心升起，漫过荷花丛，漫过芦苇荡，漫过你的身躯。做几组深长的呼吸，让身体舒展开来。
月亮像一枚薄薄的剪纸，镶嵌在深蓝的夜空。朦胧的月光洒落下来，湖面闪动着粼粼波纹。洞庭湖的夜，安静而迷人，时间仿佛忘却了流淌。只有几条鲤鱼，偶尔跃出湖面，发出清脆的水声。
一阵悠扬的古琴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，随风穿过夜晚的薄雾，回荡在洞庭湖上空。那琴声起先很欢快，让人忍不住摇摆起腰肢。渐渐地，琴声变得低沉婉转，充满了哀怨的情愫，仿佛弹琴人被勾起了无限心事。
这琴声来自于湖面上的一艘小货船。弹琴的人叫慕蟾宫，是商人的儿子，家境优渥。十八岁那年，父亲有意培养他继承家业，便让他担负起送货的工作。慕蟾宫常乘船往返于燕国和楚国之间，一走就是一两个月，水上行舟难免寂寞，便靠弹琴打发时间。他自幼爱琴成痴，琴艺十分精妙，如果不用承担家族的生意，他或许可以成为一名优秀的琴师。
小船从雾霭中驶来，船桨划开水面，哗啦，哗啦。破碎的月影轻轻颤动着，宛如美人含情脉脉的眼波。慕蟾宫沉浸在哀婉的琴声中，微微蹙起双眉。晚风轻轻拂过他的脸庞，仿佛要抚平他心里的哀愁。恍惚间，慕蟾宫感到周围有影子晃动，似乎有人在偷听。环顾四周，小船已经驶入荷花丛，荷花在月光下半开半闭，荷叶上滚动着晶莹的水珠。
慕蟾宫揉揉眼睛，心想可能是舟车劳顿，产生了幻觉，便准备回船舱休息。刚一起身，便听到一阵低低的啜泣声。一阵微风吹来，晚云散开，洁白的月光照亮了湖面。荷花丛的阴影中，一位年约十七八岁的少女，正在轻轻擦去脸颊上的泪痕。少女上半身露出水面，下半身泡在水中，及腰的长发被浸湿了，黑亮的青丝在月亮的照耀下，闪烁着动人的光泽。
慕蟾宫把船靠过去，向少女伸出手，亲切地安慰道：“你是落水了吗？这里水浅，不要怕，我拉你上船。”少女看到慕蟾宫发现了自己，吃了一惊，慌乱地扯过一片莲叶遮住了半边脸，一抹淡淡的红云浮上脸庞。
少女说自己名叫白秋练，家住洞庭湖，并非失足落水，只是过于贪玩，一直戏水到现在。慕寒宫追问道：“那你为何落泪呢？虽然我们只有一面之缘，但路见不平，我也会尽力相助。”
白秋练的眼睛闪动了一下，悠悠说道：“那是因为我听公子弹琴听得入了迷。我自小喜爱音乐，许久都没听到如此动人的琴声了。这首曲子前半段很轻快，好像无忧无虑的孩童在玩耍；后半段却越来越忧伤，想必是那个孩子长大了，不得已离开故乡，思念起家乡的亲人和快乐的童年。听到这里，我也为他感到难过，忍不住落下泪来。”
慕蟾宫惊呼一声，心事完全被少女说中了。刚刚弹奏的曲子，正是思乡之情正浓时即兴创作的，本以为世人浮躁，感受只能说给琴听，没想到这位萍水相逢的年轻女子，竟然完全听懂了琴中之意。慕蟾宫惊喜万分，将白秋练引为知音，想邀她来到船板上饮酒弹琴。白秋练却推脱天色太晚，转身游进荷花丛，消失不见了。月光柔柔地洒下来，花香隐隐浮动，湖面平静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。
十多天后，送完货物的慕蟾宫回到家乡。刚踏进家门，一位媒婆就喜滋滋地拽住他，说慕家真是祖上积德，知县大人的小女儿看上了慕蟾宫。大人向来最宠爱这个女儿，准备招慕蟾宫做女婿。慕蟾宫的父母也很满意这门亲事，打算择良辰吉日举办婚礼。
整个宅院都被快乐的氛围笼罩着，人们纷纷向慕蟾宫道喜。慕蟾宫嘴上应答着，心绪却像一朵云，飘到了洞庭湖的上空。他想起了那个夜晚，白秋练半个身子浮出水面，白皙的皮肤闪烁着月亮般的柔光。长长的头发随意散落着，发梢浸在水中，像随水漂动的水藻。
此时此刻，洞庭湖底，白秋练也在脑海中反复回忆与慕蟾宫相遇的场景，心中荡起浅浅的涟漪。曾经活泼好动的她变得安静了，嘴角不时泛起甜蜜的笑意。她的下半身，是一条漂亮的鱼尾，白色的鱼鳞散发着珍珠般的光晕。她任由水流推动着她，心不在焉地游荡着，偶尔与路过的小虾小鱼打个招呼，便又陷入了漫无边际的思绪之中。她今年一百二十岁了，对于人鱼来说，正是少女怀春的年纪。
慕蟾宫又一次出门远行了。船驶入洞庭湖时，他特意让船夫放慢了速度，趴在船舷上瞭望。然而哪里看得到白秋练的身影呢？茫茫湖面上，翻滚着灰色的浪涌。天空阴沉沉的，水鸟贴着湖面飞进了芦苇荡。风势越来越猛，大雨落了下来。小船像一片无助的叶子，被风浪裹挟着，猛烈地摇晃。一阵巨浪拍来，船翻了，慕蟾宫一个趔趄，跌入了水中。
他感到身体被温暖的湖水包裹着，慢慢地下坠，下坠……四肢没有了重量，轻飘飘的宛若一片羽毛。双眼明明是关闭的，却能感受到有光透过水面，温柔地笼罩在身上。意识变得朦胧而迷离，似乎正在脱离现实的疲惫，步入一个如梦如幻的世界。这就是落水的感觉吗？好像也没有那么可怕。他感到一双柔软而有力的手托住了自己的身体，他正被一股温暖的力量牵引着，顺着水流的方向，轻轻地漂浮，荡漾……
不知过了多久，慕蟾宫睁开双眼，一张明媚的少女脸庞映入眼帘。不是别人，正是朝思暮想的白秋练。风停了，雨停了，水鸟扑闪着羽翼，溅起银白色的水花。荷花羞答答地绽放了，送来一阵阵清雅的香气。白秋练笑盈盈地望着慕蟾宫，闪动的双眸里，似乎装满了盈盈的湖水。
慕蟾宫又惊又喜，一时间忘记男女之别，紧抓着白秋练的手，倾吐自己的思念与爱意。过去那些日子，他几乎以为白秋练只是一场梦，一个幻影。没想到她再次出现，并救了自己的性命。既然天意如此，他无论如何也不会与她分开了。
一轮满月升上夜空。远处连绵的山岭，映着月光，像一条雪白的绸缎。周围的草木，散发着柔和的光晕。白秋练任由双手被慕蟾宫抓着，也不做声，只是浅浅地微笑，心中洋溢着从未有过的快乐。她偷偷看了一眼自己的双腿，那是一双人类少女的腿，纤细而修长。
附近的村落早已熄了灯火，几艘晚归的渔船，悬挂着黯淡的灯笼。那暗红色的渔火在湖面上闪烁着，跳动着，仿佛少年少女炽热的心跳。慕蟾宫对着大如圆盘的月亮，许下了海誓山盟。他说他要先回家处理一些事情，下一个月圆之夜，一定会回到这里，迎娶白秋练为妻，生生世世不再分离。
可惜，一切并不如慕蟾宫期待的那般顺利。慕家父母不肯接受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，更何况，与知县女儿的婚期就快到了，如果这时取消婚约，一定会得罪权贵，给家族带来灾难。为了能让婚礼如期举行，父母把慕蟾宫关在家中，不许他出门，派仆人日夜守卫。
慕蟾宫耗尽了力气，也无法破门而出。万念俱灰的他，他拿出古琴，一边流着泪，一边对着月亮弹奏。琴声从指间缓缓流淌，像南方淅沥沥的雨，如泣如诉，连绵不绝。
月亮一天比一天丰满起来，眼看着约定的月圆之夜就要到了。白秋练穿了一袭淡粉色的纱裙，披着皎洁的月光，翘首期盼心上人的身影。周围万籁俱寂，连知了都陷入了深眠，只听得到胸腔内扑通扑通的心跳。云朵飘来飘去，月光从明亮到黯淡，直到东方露出鱼肚白，最后一抹月影终于像雪一样融化了。白秋练转身离开，落寞的影子倒映在湖面。她感到心中有什么地方，像泡沫一样碎掉了。她想起不久前，去祈求洞庭湖仙人帮她换一双人类的双腿，仙人告诫她不要成为人类，成为人类是会心碎的。她捂着胸口，心想，原来这就是心碎的感觉吗。
芦苇忽然晃动了一下，起风了。风中夹杂着一阵忙乱的脚步声。白秋练回过头，只见慕蟾宫正气喘吁吁地跑来，他满面尘土，眼窝深陷，比上次见面时又瘦了一些，但是眼睛里的光，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坚毅。
原来慕蟾宫假装生病卧床，让家人放松了警惕，再寻找机会逃了出来。担心无法在月圆夜赶到洞庭湖，他一路上几乎没有休息。他握住白秋练的手，语气中充满歉意：“我没有来晚吧？”
太阳悄悄从湖面升起，风从未像此刻这般温柔，穿过水面的薄雾，轻轻撩动着鬓角的发丝。白秋练腮边的泪珠还没有风干，双眼已经笑成了一条缝隙。她摇摇头，笑着说道：“不晚，刚刚好。”
从此以后，慕蟾宫与白秋练在洞庭湖边住了下来，过着寻常夫妻的生活，日子简单而幸福。不劳作的时候，慕蟾宫就坐在湖边弹琴，白秋练伴随着琴声翩然起舞。春风送来花草的芬芳，柳树摇落满身柳絮，桃花与红梅大片大片地绽放，将湖水映成了晚霞的颜色。白秋练在纷纷扬扬的花瓣雨中旋转着，舞动着，轻盈得仿佛一只水鸟。
一年又一年，慕蟾宫与白秋练的感情愈加浓厚，或许连上天也嫉妒起这份爱情，白秋练生病了。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，身体越来越孱弱，走上几步路，就要捂着胸口剧烈地喘气。慕蟾宫心急如焚，遍请镇上名医，却无法查出病因，只能眼睁睁看着心爱的妻子，像花朵一样日渐枯萎。
一天夜里，慕蟾宫中途醒来，发现白秋练不在枕边，便出门寻找。夜静得出奇，孤零零的几颗星星，散发着冰蓝色的光辉。湖面倒映着清冷的星光。白秋练正立在湖边，对着湖水默默地流泪。她穿了一袭宽松的白色长裙，显得愈发瘦弱，仿佛一阵风，就能把她吹走了。
慕蟾宫帮白秋练披上衣服，嘱咐她回去休息。白秋练轻轻摇了摇头，说：“陪我在湖边待一会吧。”二人在湖边坐了下来，湖水像丝绸一样光滑，泛起缱绻的柔波。白秋练指着洞庭湖，娓娓道来自己的身世：“我的家就在这洞庭湖底。我曾是一条鲟鱼，修炼了百年，上半身是人形，下半身是鱼尾。本来我会继续在水下生活几百年，几千年，直到有一天听到了你的琴声。于是我找到洞庭湖仙人，用百年道行换来了一双人类的腿。但我终究还是一条鱼，离开水久了，生命就会逐渐流失。我并不后悔我的决定，只是有两个遗憾，一是不能与你白头偕老，二是不能回家看一看。”
慕蟾宫泪流满面，将白秋练的手握得更紧了，他说：“我是你丈夫，岂能眼睁睁看你灰飞烟灭？仙人能帮你变成人，也一定有办法救你，我明日就去求他。”
此后，慕蟾宫在洞庭湖畔长跪不起，虔诚地呼唤仙人的出现。他的头发被风吹乱了，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，膝盖被沙砾磨得血肉模糊。路过的男女老少对着他指指点点，嘲笑他是个傻子。
不知跪了多久，慕蟾宫逐渐感到体力不支，意识也变得模糊起来，就在昏厥前的一刹那，平滑如镜的洞庭湖，突然掀起一丈高的白浪。雪白的浪花从天边翻涌而来，太阳散射出耀眼的金光，云朵被风揉碎了，水鸟一齐发出高亢的啼鸣。在浪花的顶端，站立着一位慈祥的老人，他白色的须发在空中飞舞着，下半身的鱼尾迸发出火焰般的光芒。
慕蟾宫被晃痛了眼睛，他低低地伏下身子，久久地叩拜。洞庭湖仙人被他的忠贞感动了，答应救白秋练一命，但是，白秋练将重新变回一尾鲟鱼，从头开始修炼。在回到水中的那一刻，她就会忘记慕蟾宫，忘记今生今世的爱恋。
对于相爱的人来说，遗忘是一件十分残忍的事，但慕蟾宫还是一口答应下来。仙人叹息道：“费尽力气相爱一场，却换来一场空，值得吗？”慕蟾宫摸着自己的心口，说道：“相爱过就不算一场空，有我保留这份记忆就够了。”
告别的时刻终于到了。这晚的月色，和他们初遇那天一模一样。荷花开了一半，花瓣在月光的笼罩下，像透明的轻纱。浮萍连成一片，给湖水盖上了一袭绿毯。晚归的渔船闪烁着渔火，渔夫哼起悠扬的船歌。慕蟾宫轻抚琴弦，指尖缓缓流淌出他们相识那日弹奏的乐曲。
白秋练一步一回头地走进水中，双眼中饱含不舍。慕蟾宫轻轻抚摸着白秋练的长发，心中荡起万千柔情。他说：“我相信你会记得我的，一定会。总有一天，我们还会再次相见。”
一阵白色的烟雾从湖面升起，袅袅地飘荡。荷花丛隐入白烟之中，湖中的山石也模糊了轮廓。渐渐地，整个洞庭湖都消失在浓浓的雾霭里，眼前只剩下一片纯白。待到浓雾散去，已是黎明时分，东方的天空，闪耀着玫瑰的色彩。白秋练不见了，一只白色的鲟鱼从浮萍下跃出，在半空中优雅地转了个圈。清澈的湖水倒映着洁白的莲花，鲟鱼追逐着荷花的影子，自由自在地穿梭来去。
慕蟾宫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鲟鱼，不由得看痴了。他喃喃道：“是你吗，秋练？”鲟鱼摆动起尾巴，溅起一片晶莹的水珠。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下来，被水珠折射成一道彩虹。
慕蟾宫回到家乡，获得父母的原谅，恢复了往日的生活。他仍然时常乘船往返于燕楚之间，有时是为了交易货物，有时只是为了看一眼昔日的恋人。从那以后，他每次行走水路都晴空万里，一帆风顺，似乎冥冥之中，有什么庇佑着他。而一条漂亮的白色鲟鱼，总是跟随在船侧，护送他一程又一程。
山风习习，推动着小船驶入了湖心。白色的帆影鼓胀着，与湛蓝的天空相映。空气中飘浮着芦草与荷花的芬芳，深深地吐纳呼吸，香气在肺腑间荡开，仿佛在品一盏早春的清茶。
船上的人摆上一台琴，调好琴弦，弹奏一首新曲。曲调轻柔舒缓，宛如一缕微风，轻轻地摩挲你的耳畔。一条白色的鲟鱼被琴声吸引了，快乐地摆动着鱼尾，仿佛在跟随着琴声舞蹈。白色的鱼鳞，在阳光的照耀下玲珑剔透，宛如一片水晶。
弹琴的人把手指探到水下，轻轻触碰鲟鱼的背鳍。鲟鱼轻吻弹琴人的手，吐出一串晶莹的泡泡，仿佛在诉说恋人间的絮语。一阵微妙的触感从指尖荡漾开来，传递到四肢、头顶，传递到每一寸皮肤。你感到心里暖暖的，从未像此刻这般平静而满足。
太阳渐渐沉降下来，岸边的万顷芦花，先被夕阳染成了橘红，又被夜色罩上了一层淡蓝的纱衣。归家的渔船从中穿过，将芦花荡分成了两半。远处的渔歌……近处的琴声……船橹划破水面的声响……交织在一起，仿佛夜的催眠曲……你躺在船板上，在星光的笼罩下，在鱼儿的陪伴下，进入了甜美的梦……

人鱼白秋练