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冥有鱼，其名为鲲。北方的大海里有一条鱼，它的名字叫鲲。 鲲的体积巨大，不知道有几千里；鲲变化成为鸟，名字就叫鹏。鹏的脊背很长，不知道长几千里；当它奋起而飞的时候，展开的翅膀就像悬挂在天空的云。
鹏鸟飞啊，飞啊，飞进了一个人的梦里。这个人叫庄周，我们习惯称他为庄子。他生活在两千多年前，一个叫宋国的小国家。庄子总是做各种奇异的梦，有一次，他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，醒来后，却觉得，是那只蝴蝶做梦变成了自己。
庄子背着手站在海边，宽松的袖袍被海风吹得鼓起。他只穿了一件朴素的布衣，上面有好几处缝补的补丁，脚上的草鞋连后跟都没有了。但他却满不在乎，看上去悠然自得，逍遥快乐。
不久前，庄子刚拒绝了一份贵重的大礼。南边的楚王派使者来找他，用千金礼聘，请他当楚国的宰相，庄子却一口回绝了。他说，被养来祭祀的牛就算吃得再好，穿得再华丽，地位再高，到最后还是要被当成祭品。他宁可做一头野牛，快快乐乐地在泥巴里打滚，一辈子不做官。就像现在这样，吹着海风，嘴里哼着愉快的小曲儿，那才叫真正的自在。
就在这时，海面好像被什么托起，水慢慢升了起来，海中出现一个巨大的影子，越来越大，越来越大……庄子吓了一跳，仔细一看，那阴影里有一大片一大片的鱼鳞，像冰块一样透明，泛着淡淡的青色，接着，他看到了灰蓝色的鱼鳍，和深蓝色的脊背，仿佛一座山从海上升起。原来，这是一条很大很大的鱼。它的身长，不知有几千里。大鱼慢慢接近水面，整个海面，几乎都是这条鱼的身影。忽然，它睁开眼睛，往庄子的方向游来。
庄子感到惊讶极了，但他一点也不害怕，总觉得，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这条大鱼。大鱼的身影漫过了整片海水，庄子站在海边，伸出手，就能摸到它光滑的脊背。 
“你好啊。”大鱼张口说话了。
“你……你好。”庄子觉得自己像做梦一样，也许，他正是在做梦呢。
“你为什么一个人站在海边？”大鱼问。
“我想看看大海，多么壮阔啊。”庄子说。
大鱼轻轻摆了摆身体，水面就荡起了宽大的波浪。它仿佛笑了一下，说：“这也没有什么，这片海太小了，都不够我翻个身。”
庄子听了这话，十分开心，他对大鱼说：“你一定见过更了不起的东西，给我讲讲吧！”
大鱼没有说话，掉转头潜入水里。接着，更惊人的事发生了。大鱼冲出水面，它的鱼鳞幻化成羽毛，鱼鳍幻化为翅膀，转眼之间，就变成了一只巨大的鹏鸟。大鹏鸟一拍翅膀，在海面掀起一波滔天巨浪。它乘着一股海风高高飞了起来，就像一大片乌云，把阳光都遮住了。
庄子仰头看着变成鸟的鱼，忽然想起来了。他看过一本专门记载怪异事情的书，叫做《齐谐》，里面介绍过，北方的大海里有一条鱼，名字叫鲲。鲲变化成为鸟，名字就叫做鹏。当它奋起而飞的时候，展开的翅膀就好像天边的云。
当海动风起的时候，这只鹏鸟就要迁徙到南方的大海去了。到那时，它的翅膀拍打水面，能激起三千里的浪涛，乘着六月的风，飞上九万里的高空。
庄子对着天空中的鹏鸟喊道：“你是要去南方的大海吗？”
鹏鸟点点头，将无边的翅膀收起来，像一片巨大的云缓缓降落。它问庄子：“你想跟我去看看更大的天地吗？”
庄子毫不犹豫地点点头。他顺着鹏鸟垂落的翅膀，爬到它宽大的脊背上。鹏鸟再次飞了起来，海面波涛翻滚，在庄子的眼前挂起一道水帘，微凉的水汽扑面而来。鹏鸟越飞越高，旋风在他们身下环绕，推动着翻滚的云朵。庄子趴在它的脊背上，却感觉无比平稳。鹏鸟白色的羽毛蓬松柔软，轻贴着他的脸颊，阳光透过云层，暖暖地晒在他的背上，庄子觉得浑身舒畅，迷迷糊糊的，快要睡着了。
过了一会儿，庄子忽然感到一阵疾风从耳边掠过，他抬头一看，吃了一惊。不知什么时候，鹏鸟的身边多了一个人，在半空中，轻轻地随风飘起，好像随风飘起的蒲公英种子。他甚至不用挥动手臂，身体就会轻松地上升，往天空飞去。
庄子曾听说过可以御风飞行的人，可这是第一次亲眼见到，他开心极了，坐起身来，朝飞行的人拱手问候。原来，这个人是列子，他在山上修行了九年，就学会了飞行。
列子站在风里，风吹拂过身边，他闭起眼睛，在天空中做了三个空翻，四周都是一片虚空，就算闭着眼睛，在天空中跳舞也没有关系，完全不怕撞到什么东西。
忽然，天空中一片安静，风停了。列子睁大了眼睛，接着就发现自己在往下掉，往下掉，眼看就要掉进海里了，一阵海风吹来，他才又飘了起来。
“好险呐！”列子说，原来，必须要有风，他才能飞起来。
“你真了不起，竟然会飞。”庄子说。
列子很得意，不过还是谦虚地说：“哪里哪里，这只鹏鸟才厉害，居然这么大。而且还一会儿变鱼，一会儿变鸟。” 
“这没什么。”大鹏鸟轻描淡写地说。
列子在空中翻了个跟斗，感觉妙极了，他对鹏鸟说：“依我看，全天下个子最大的就是阁下了，而全天下本领最大的就是在下了，现在我俩一起飞在空中，真是天下无双啊。”
大鹏鸟瞄了他一眼，说：“我可不敢这么说。据我所知，光是那位姑射山上的神人，本领就比你大得多。”
列子和庄子不约而同发出“咦”的声音，“姑射山的神人？”他们从来没有听说过。
“想见见他吗？跟我来。”鹏鸟拍拍翅膀，微微倾斜身体，在空中转了一个弯，往另一个方向滑翔而去。庄子紧紧伏在它的脊背上，好奇地问：“那是什么样的神人？他也会飞吗？”
鹏鸟一边飞行，一边讲起神人的传说。他的皮肤像冰雪一样晶莹，他的身体，就像十三四岁的少男少女一样柔软，不食五谷，吸风饮露。高兴的时候，手一招，天上的白云就来了，再一招，天上的龙就来了。就这样乘云气、驾飞龙，遨游于四海之外。他经过的地方，食物都不会腐坏，稻子、麦子一下子就长大成熟。
天下大旱，金石都烧成了液体，他也不会感到热；洪水来的时候，天下都浸泡在水里，他连衣服都不会沾湿。黄河、汉水都封冻了，他也不会觉得冷；雷电震破了山岗，狂风摇荡了大海，他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。世间生死，都不能让他发生改变。
庄子听了，不觉悠然神往。他低头往下看，蓝色的大海正在向后撤退，一片绿色的原野接缀而来，仿佛一块蓝绿相间的丝绸。几朵云絮飘荡在原野上空，随风变换形状。草地上，依稀可见白色的羊群，仿佛是那几朵云被风撕成了几瓣，掉落到草丛间。
鹏鸟缓缓降落，庄子从鸟背上爬下来，顺着翅膀走了好久，才走到草地上。列子也乘着风飘落下来，倚着一棵大树，稍作休息。这里似乎前一夜刚下过雨，树根上长出了一些白色的蘑菇。列子看到了，不仅感叹道：“这些朝菌，不知晦朔，如果是月初出生，就活不到月底；月底出生，就看不到月初。生命真是短暂啊。”
这时，树上的几只蝉，发出清澈的鸣叫，透明的蝉翼上，有着游丝般的青色暗纹。列子又说道：“这些寒蝉，夏天叫得这么欢，到秋天它就叫不出声了，只活了一个夏天，都不知道一年中还有春天和秋天，多可怜哪。”
庄子笑呵呵地说：“不管长短，对它们来说，也是活了一辈子，说不定也很快活呢。我们人能活七八十年，跟它们比起来，是要长得多，但跟八百岁的彭祖比，何尝又不是短暂呢？”
鹏鸟听了，点点头说：“这话说得不错。你们人类最长寿的彭祖，活了八百岁。但是南方海上有一只大龟，它把五百年当作一个春季，五百年当作一个秋季。上古时代有一种树叫做大椿，它把八千年当作一个春季，八千年当作一个秋季，与天地同休，与日月同寿。跟它们相比，八百岁的彭祖，不就像活不过夏天的虫子吗？”
他们感叹了一阵，准备继续上路，却看到远处一个人，满脸忧愁地走来，走近一看，原来是庄子的好朋友惠子。庄子问他为什么发愁，他说：“魏王送了我一个大葫芦的种子，我种下之后，结出的葫芦大得可以装下几百斤的大米。可是，我想用它来盛水，它的质地太脆了，没法抬起来，想切开它做瓢，又太平太浅，没法盛东西。想来想去，实在是没什么用，所以我把它给砸了。”
庄子听完直呼可惜，对惠子说：“先生实在是不善于使用大的东西啊。你有这么大的一只葫芦，为什么不把它系在身上，作为腰舟，浮游于江湖之上，那有多逍遥！现在却担心它太大而无处可容，可见你还是心窍不通啊。”
惠子听了，倒也不生气，他说：“这还不止呢。我家里还有棵大树，人家把它叫做臭椿；它的树干上有许多疙瘩，枝权弯弯曲曲，味道又不好闻，长在路边，木匠都不看它一眼。你刚才说的话，大而无用，就跟那棵树一样。”
庄子哈哈大笑，说：“你有这么一棵大树，却担忧它没有用处，为什么不把它种在虚无之乡，广阔无边的原野，晴天当斗笠遮太阳，下雨可以当雨伞，蚂蚁怕臭，也不会去树上做窝，你睡在树下，谁都不会来打扰你，多么的逍遥自在啊！” 
庄子告别朋友，重新爬上鹏鸟的脊背，继续去寻找姑射山的神人。列子踏着风，跟在鹏鸟后面飞了起来。
不久之后，眼前出现了一座烟雾缭绕的大山，山顶积满雪白的冰雪，山腰却环绕着青翠的树林，如仙境一般。鹏鸟绕着大山飞行，忽然发出一声鸣叫。
从山边飘出一位若隐若现的神人，皮肤像雪一样洁白，又像冰一样透明，他像一阵雾一样飘在空中，好像有形状，又好像没有形状，看起来无比美丽轻盈。神人飘过树林，树梢纷纷长出甜美的果子；飘过山坡，山坡上就开满绚丽的花朵。他的神情凝定，只是站在那里，四周万物就充满了祥和安宁。
庄子只觉得心里无比舒畅，却又说不出是什么原因。他对着神人拱手致敬，说：“原来世间真有如此的神仙，我真是孤陋寡闻啊。请问，您是如何在凝神之间，就能让五谷成熟呢？”
神人似乎没有开口说话，空中却飘来他轻柔的声音。那声音飘飘渺渺，在庄子耳边萦绕。
“你听说过古代的至人吗？他能达到完全无我的境界，心像一面镜子那样，对待万物不有意送走，也不有意迎接。事情来了就及时反应，而不有心藏匿。所以，他能够掌握事物，却不会伤害事物。你能达到至人的境界吗？”
庄子摇摇头，人要能把握自己的生命，达到无我，太不容易了。
神人又问道：“你可曾听说过圣人？他像天地一样给众生依靠，像太阳一样给万物光明，普度众生，却不需要众生感谢。他做了很多了不起的事，但看起来又和他毫无关系。你能做到吗？”
庄子摇摇头说：“这太了不起了，我做不到。”
神人的声音在空中绕了一个圈，又悠悠地飘下来：“你听说过古代的真人吗？他睡觉的时候不做梦，醒了不会为世事的艰辛而忧愁，吃东西不求美味。他的呼吸很深沉，常人的呼吸用喉咙，真人的呼吸用脚跟。你觉得，能做到真人那样吗？”
庄子想了想，真人虽然难得，但如果肯专心修行，说不定能达到那样的境界。
神人的身体像一层轻雾，在翠绿的山林间若隐若现，他对庄子说：“你连真人的境界都尚且达不到，又何必问神人的境界呢？”
说完，神人忽然化成一片金色光芒，像喷泉一样飞向天空，又喷洒下来，消失在白色的雾霭中。
列子看得目瞪口呆，一时没注意到身边的风停了，咻地掉了下去，扑通摔在山坡上，幸好他身手灵活，没有摔伤。
庄子蹲下身去，轻轻抚摸地上的草叶，每一株草，每一朵花的叶片上，都有一滴金色的露珠，每一滴露珠上，都有神人飘渺的身影。
他似乎明白了什么，缓缓站起身来，脸上带着和畅的喜悦。
几只麻雀在山间的杂草丛中盘旋，发出清越的鸣叫。庄子听懂了，它们正在讥笑空中翱翔的鹏鸟。一只小麻雀悄声说：“它飞这么高干嘛呢？我一跳就飞起来，虽然只有十几尺高，在芦苇和杂草之间自由自在盘旋，不也过得很愉快吗？”
青蛙坐在井边唱歌，秋天的风吹拂过草原，吹过这一口古老的井，把他的歌声远远传了出去。井水清澈，水波轻柔，青蛙一跳进去，就好像被井水托着腮帮子，无比轻松。有时，它扑通一声潜下去，踩着井底柔软的泥巴，脚底像做了按摩一样舒服。井口的一抹阳光和云彩，就是它的整片天空。
一只小鱼在溪水里游弋，溪水窄窄的，浅浅的……可是对它来说，是那么宽广，它可以随意摆动身体，在水里嬉戏翻腾。汩汩流淌的溪水，就是它的大海。
但庄子知道，宇宙无穷无极，无边无际……总有我们看不见的地方，比大海更深远，比天空更辽阔……在那里，有比鲲更大的鱼，比鹏更大的鸟……人在宇宙间，就像一粒沙一样渺小。
但是，再渺小的沙粒，也蕴含着自己的宇宙。他微笑着闭上眼睛，继续在自己的梦里遨游，变成蝴蝶……变成大鱼……变成一粒沙，一滴水……自由自在……快乐逍遥……

逍遥游