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苏东坡的酒与月光
2021-11-19
by
wen.ying
830
在开始旅程之前,请调暗灯光,找一个舒服的姿势在床上躺下,把手机调到适合的音量,轻轻闭上眼睛,慢慢地吸气……吐气……感受气息在身体的流动,舒展你的眉头、嘴角,让放松的感觉缓缓流过肩部、手臂、双腿和双脚,在一呼一吸之间,你的大脑、皮肤、骨骼逐渐放松。 现在,想象你正站在赤壁的江边,明月从山后升起,白茫茫的雾气笼罩江面,水光与月色连成一片。淡淡的水气拂过你的脸,你的鼻腔感觉微微的湿润。 江上传来若有似无的箫声,跟随着你的呼吸一唱一和。吸气时,胸腔仿佛吸入江上的清风与明月,呼气时,吐出一天的疲累和纷扰,随着悠长的箫声慢慢融化。 江边的一块岩石上,站着一名男子。他穿着一件短褂,裤腿微微挽起,打扮得像个田里耕作的农民,但眉宇之间又透着文人的儒雅气息。 男子望着滔滔江水,长叹了一口气:“唉,看来今夜又只能睡在外面了。” 此人正是北宋大文豪苏东坡,两年前,他从京城来到黄州,正是在这个偏僻萧索之地,写出了流传千古的 “大江东去浪淘尽”,“一蓑烟雨任平生”,还有“清风徐来,水波不兴“的《前赤壁赋》。 初来黄州时,苏东坡一时无处落脚,定慧院的方丈,把一间尘封已久的小屋借给他。定慧院不远处是安国寺,每天早晨,苏东坡在悠扬的钟声里醒来,每隔一两天,就去安国寺静坐参禅,渐渐的,他对人生有了更深刻的感悟,面对逆境时,也变得更加坦然和镇定。他告诉自己,不用着急,人不一定非要在这一生,做重要的事情。 在朋友的帮助下,苏东坡于黄州城的东边,获得了一块荒地,在这里开始了自己的农民生涯,自称“东坡居士”。他脱去文人的长袍,摘掉文人的方巾,改穿农民的短褂子,买来一头牛,还有锄头、镰刀之类的农具,在荒地高处种上大麦。一位好心的农夫跑来告诉他,若想丰收,得让牛羊啃一啃麦苗,这样,第二年的麦苗才能长得茂盛。苏东坡照他的话去做了,果然迎来了丰收。 在农田里耕作十分辛苦,但苏东坡却自得其乐。他自己筑水坝,建鱼池,从邻居处移栽树苗,还托人从老家四川找菜种。每当孩子跑来告诉他,打的井出了水,种的地上冒出针尖般小小的绿苗,他都会欢喜得像个孩子一样跳起来。 天性乐观的苏东坡,不管到哪里,总能发现生活的乐趣。古代士大夫总强调 “谈笑有鸿儒,往来无白丁”,苏东坡却说自己上可陪玉皇大帝,下可陪收容所的乞丐。在他眼里,天下无一人不是好人。 闲暇时候,他会穿着草鞋,拄着竹杖,和渔夫樵夫一起坐船游江,消磨时光。在雨天,睡到很迟才起床,快近黄昏时,在起伏不平的东山麓漫游,探寻幽静的庙宇、庭园,树荫掩蔽的溪流。有时朋友来访,他们会一同到长江两岸的山里游玩。那一带丘陵起伏,林木茂盛,乡野风光如画。南岸的青山,耸立在湖溪交错的平原上。 苏东坡最爱饮酒。他时常跑到城里的酒馆,喝得微醺,在草地上躺下便睡,直到暮色沉沉,路过的农夫把他叫醒。有时喝到半夜三更,城门关闭,他就醉醺醺地翻墙而回。 一个深秋的夜里,苏东坡与朋友畅饮,醉了又醒,醒了又醉,回到家的时候,已经三更天了。家里的仆人睡得很沉,怎么敲门都不应,苏东坡只好来到江边,呆坐着等天亮。他静静听着江水声,吟出又一首被后世传诵的名句:“小舟从此逝,江海寄余生。” 很快,这首词在小城里悄然传开,有人说,苏东坡唱完这首歌之后,将衣冠挂在江边,坐着船远走高飞了。谣言传到黄州太守耳朵里,把他吓得不轻,急急忙忙跑到苏东坡家里,结果发现,这位大诗人还在床上躺着睡大觉,鼾声如雷。 苏东坡一觉醒来,天色已经大亮。他缓缓起身,拉开窗帘。江面上船只的风帆上上下下,随波起伏,远处水天相接,一片苍茫之色。 这里叫临皋亭,是苏东坡和家人居住的地方。亭下数十步,便是大江,倚靠在桌边,就能看到江上的风涛烟雨,从拂晓到黄昏的万般变化。左边,洁白的云朵萦绕飘浮;右侧,清澈的江水蜿蜒流转,层层门窗像山洞一样打开,树木与山峦仿佛自己走了进来。苏东坡看着眼前的景色,似乎在想什么,又似乎什么都没想,惬意享受自然万物的惠泽。 酒足饭饱之后,苏东坡慢悠悠地穿上草鞋,戴上斗笠,穿过一条泥泞的小路,往城东的农田走去。农田坐落在山坡上,苏东坡在这里盖了几间草棚,那时,棚外大雪纷飞,苏东坡一时兴起,拿起画笔,在堂屋的四面墙壁上画满雪景,并取名为“雪堂”。 雪堂前种有杨柳,屋后种有梅花,站在坡上往下看,金黄的稻田一望无际,桑树林碧绿的叶子层层叠叠。一阵清风吹起,远方的麦田低伏下去,像波浪一般流经广袤的田野,最后喃喃絮语着,温柔地歇息在你的脚边。 雪堂四周有一片幽深的竹林,枝叶茂密,搭起一道青翠的天幕,阳光穿过竹叶的缝隙,只投下一道淡淡稀疏的光线。林中鸟儿沉寂,静得只能听见风抚过竹叶的沙沙声响。深吸一口气,竹叶清新的气息沁入心脾,仿佛一颗晶莹的露珠,从叶尖滴落到你的舌尖,清润的凉意顺着喉咙滑下,在心头泛起一阵温柔的涟漪。 天边浮着几朵乌云,缓缓向彼此靠拢,天色渐渐阴暗,夏日的雨总是这么随性而至。大颗大颗的雨点,犹如结伴而飞的候鸟,密密麻麻地自天而降,穿过浓密的竹林。水珠沿着竹叶滴落,串成一条透明的灰色珠链,珠链掉落到地上,散碎的玉珠四处飞溅。 田间的人们四处躲雨,苏东坡却毫不在意,在雨中的竹林悠然徐行。他抬头看骤雨在竹叶间编织漫天的水帘,轻声吟唱那一首《定风波》: 莫听穿林打叶声,何妨吟啸且徐行。 竹杖芒鞋轻胜马,谁怕?一蓑烟雨任平生。 料峭春风吹酒醒,微冷,山头斜照却相迎。 回首向来萧瑟处,归去,也无风雨也无晴。 雨渐渐停了,残留的雨水顺着修长的竹叶倾泻而下,水珠沾染了青翠的绿影,仿佛壶中倒出的春茶。几颗雨滴,在叶片的茎脉间流连,慢慢悬于叶尖,然后从树枝高处骤然滑落,顽皮地掉在你的鼻子上。 太阳从云中穿出,再次赋予麦田金黄的光泽,麦子纤细的芒刺,在蓝色的天空下闪耀,乡村原野的生命气息,仿佛悬浮在半空中。远处的村落在天空上勾勒出深色的屋脊,犹如一幅写意的水墨画。 苏东坡弯着腰,在田里收割麦子,镰刀富有节奏地舞动,饱满的麦穗发出温柔的叹息,歪着头沉沉倒下,投入盼望已久的梦田。苏东坡劳作累了,便一屁股坐在地里,斜倚着田坎,看天边悠然飘浮的白云,喝一口被阳光晒暖的酒,只觉得此情此景妙不可言。 不知何处隐隐传来短笛声,悠扬的曲调,穿过葱郁的夏色,追随袅袅的轻烟,飘过远方的村落,粼粼的江面,托起泉水边褐色的蝴蝶,染上野花氤氲的芬芳,最后轻轻抚过你的脸。此刻,你的心,好比一只平静地放在流水中的手掌,被和煦的暖流温柔抚摸。 黄昏缓缓笼罩山野。夕阳落入半山坡的水田,染出一片橘红的波光。耕作的农民举起锄头,划破了水中的夕阳,无数块泛着金光的碎片,在微风中轻轻颤动。 苏东坡戴上斗笠,背上背着一捆柴,牵着牛缓缓走过夕阳下的草坡,草坡微微起伏,一棵高大的树,树干修长,有着微微起伏的曲线。橘色的夕阳落在两根树干之间,苏东坡倚着树干,在温暖的光线里翻看书册,老牛伏在树旁,棕色眼眸凝视暮色中的乡野,遥望紫色山坡上白墙黑瓦的村落。 夕阳渐渐低沉,高大的树、草坡温柔的弧线,沉稳的牛和农人,前方的几丛矮树,都变成了暮色中的剪影。风过处,惊起一只乌鸦,远远地飞到别处停下,树梢上的叶片发出细微的颤动,仿佛在低声絮语。 一阵轻烟吹向你,如四月晨风或九月雾气,你闻到田野裹挟着花朵的芳香,尝到夏日傍晚清甜的味道,一种幽暗隐秘的情感缓缓升起——在皮肤上,在眼睛里,在心中。 夜色缓缓垂落,田野失去了光彩,只见树木和树影。蟋蟀时唱时停,隐蔽的流水喃喃梦呓,一片潮湿的温柔,仿佛星光融化了。 月光的清辉照在高大的栗树上,幽深的树影密密交错。在这片树影上,夏玉兰的箔白大叶反射着浅浅微光,雪白的花瓣,皎洁如明月与象牙,漾出一股饱满醉人的柠檬香。 近处的田地里,稻子立得挺直,沾满露滴的稻茎在月光之下闪动,如串串的明珠。一阵轻柔的和风,携带着江水的潮湿,将你温柔包裹,像晨曦中被微风轻轻吹拂着的山雀。 一轮黄月低垂,梦幻地落在江上。江水另一边是蜿蜒静默的青青山林,渐渐隐入幽深的暗夜,再往后便是丹红色的陡峭赤壁,有着闪亮凸起的裸岩。一片一片苇叶似的小船系在岸边,随水波轻轻荡漾。 你看到月光下修长的人影,原来是苏东坡和一位友人携手而来,他问你,要不要和他们一起夜游赤壁。 登上小舟,清风在江面上缓缓吹来,水面平静无波。苏东坡与朋友慢慢喝酒吟诗。不久,明月浮现于东山之上,薄薄的白雾笼罩江面,水光与雾气相接之处,渺如仙境。放纵一片苇叶似的小船随意漂浮,越过白茫茫的江面,浩浩淼淼,飘飘摇摇,只觉得人如天上坐,船在雾中行。 你抬头看山间的明月,皎洁的中似有朦胧的暗影,像一盏温润的白玉盘,溶入了一滴墨,淡淡墨色在水中晕开;又像是一汪积水,水中浮藻与水草交错缠绕。 苏东坡与朋友喝到兴起,忍不住敲着船边唱起歌来。歌中唱到:“桂木船棹啊香兰船桨,击打着月光下的清波,在泛着月光的水面逆流而上。我的情思啊悠远茫茫,眺望美人啊,却在天的另一方。” 东坡的朋友吹起长箫,箫声悠长空灵,仿佛一股清泉流过寂静深谷,又如一道幽光透过细窄的山洞,变成一道若有若无的游丝,牵着清冷的月色,在江上回转荡漾,最终消失于空气之中。 恍然间,你仿佛被一只白鸟托起,乘着月光与清风,掠过茫茫的江面。江水曲曲折折,绕着花草丛生的原野流淌,月光照拂细密的树林,为它笼上一层晕黄的轻纱。月色如霜,洲上的白沙和月色融合在一起,江天一色,连最微小的纤尘都仿佛被流水洗净,皎洁的天空中,只有一轮孤月高悬。 友人看着这浩荡的月色,不由得感叹:时光是多么美妙啊,可惜人生苦短,如果能长久拥有这清风明月,那该多好。 苏东坡生性豁达,他安慰友人:你看这水和月,水不断流去,可是水依然在此;月有阴晴圆缺,但是我们总能看到月亮。天地万物,各有其主,不是自己的,一分一毫也无法获取,惟有这江上的清风和山中的明月,耳朵听到它就成为声音,眼睛看到它就成为色彩,只要我们愉快地享受这江上清风,山间明月,又何必担心生命的短暂,羡慕江水的永恒呢。 朋友听完这一席话,豁然开朗,大家再次举杯,就着杯中的月色一饮而尽。甘醇的琼浆滑入喉咙,如一抹丝滑的缎带轻轻抚过,一股温热的暖流从你的头顶缓缓往下,经由你的眼睛、鼻翼、口腔,经由双臂,心脏,慢慢抵达脚掌,你的身体沾染着和煦的月光,与江上夜晚的星辰。 小舟缓缓前行,船桨搅动江波中的月影,流水低声絮语,像是林中的布谷鸟,在你清晨的睡梦中鸣唱。船桨如一双巧手,拨动琵琶的琴弦,奏出连绵不绝的水声。偶尔有几只鱼儿翻出水面,在月光下跳跃,漾起一圈又一圈闪烁的波纹。 流水声渐歇渐停,小舟缓缓驶到赤壁岸边,陡峭的江岸高峻直耸。山峦很高,连月亮都显得小了。苏东坡撩起衣襟上岸,踏着险峻的山岩,拨开纷乱的野草,一路往山顶爬去。站在高处向下望,星光在山谷中流淌,树云暗影中透出微光,江水宛如一条巨大的银色蜥蜴,流淌着月色的皎洁,在树林中闪烁着,畅快恣意地蜿蜒前行,如梦境倏忽幻化,激荡着一周周的光华。 诗人站在泛白的天空下,瘦长的身影傲然伫立。他看着这美妙光景,忍不住发出一声长啸,掠过山间的草木,在高山深谷中响起悠长的回声,如一道飞逝而过的白色流星,划破寂静无声的夜空。 不一会儿,他回到船上,把船划到江心,任凭它随意漂浮,飘到哪里,就在哪里停泊。峭壁渐渐向远处退去,留下微微闪亮的轮廓。这时已是半夜,万籁俱静,月色所照之处,明亮如同白昼,却也显得幽暗之处更加幽暗。 这时,一只孤鹤横穿江面,从东边飞来,翅膀像车轮一样大,身上的白羽如同一件素洁的衣衫,尾部的黑羽如同黑色的长裙,它发出清亮的鸣叫,掠过船舷,向西边飞去,翩然的身影在天空中划出一道弧线,越来越远,越来越淡,最终融入朦胧的月色之中。 当月亮隐入云里,夜便执起它的画笔,为绵延无尽的山林,染上一层又一层的墨色,树的枝叶渐融于雾气之中,山的面目也慢慢模糊,所有的细节都被抹去,化为一道浓厚无声的笔墨,笔墨有浓有淡,时短时长,在黑色之中,氤氲无比丰富的色彩。你的目光沉入这片幽暗,仿佛一滴雨水落入深谷,一颗繁星掉进厚重的云朵,被无边的寂静拥抱,身体变得无比的柔软。 不知不觉,夜色越来越深,船上的人们也渐渐感到困倦。你不由得闭上双眼,深吸一口湿润的空气,清风卷着江面的水气,轻抚你的面颊……脖子……双臂……双手……你感觉所有的毛孔都舒展开来。 深深吸一口气,仿佛把江上的清风与明月揽入胸怀,再缓缓呼气,呼出一天的疲累和纷扰。你仿佛听到若有似无的箫声,跟随着你的呼吸一唱一和。吸气……吸入江上的清风与明月,呼气……呼出一天的疲累和纷扰,随着悠然的箫声,融化在潮湿的雾气中。你的心从未如此清澈,没有一丝杂念,在山与风的怀抱里,慢慢沉淀。 风绵软地吹着,偶有一只鸟儿,在寂灭的空中柔缓无声地翩飞。林中传来蝉鸣的轻微回音,和水声、箫声温柔应答。 潺潺的水声裹着四周的沉静,温柔的浪花向你的脚下涌来……又退去……涌来……又退去……你躺在小船上,四肢舒展,随着波浪轻轻地,摇来……摇去……摇来……摇去…… 你的身体随着船儿的摆动,越来越轻盈……越来越放松……你仿佛躺在一片云朵之上,被棉花一样的柔软包裹着,你的肩部渐渐放松、下沉……手臂……双手……腿部……双脚……也慢慢下沉、放松…… 随着这片摇摇晃晃的云朵,你仿佛向月亮飘去。月宫里的桂花树缀满轻黄的小花,比月色更疏淡,比微风更柔和。深吸一口气,悠长淡雅的清香飘进你的鼻腔,渗入你的四肢百骸,你仿佛被轻纱温柔包裹着,周围只剩下那一缕幽香,绵绵不绝,在你的身边萦绕……漂浮……萦绕……漂浮…… 随着你轻柔的呼吸,月光的清辉一点点消失,在幽明交会处,有蓝色的轻雾……深沉的流水……你的身体随着流水微微荡漾,像江边的一株芦苇,田里的一粒麦子,竹林的一片竹叶,溪间浮游的水草,柔软……安详……柔软……安详……沉入无边的梦里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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