现在，想象你正站在意大利的一座小城。滴零零的铃声中，淡淡的夜色，裹挟着蓝蓝的雾气，漫过了河堤与沥青马路。霓虹灯下好看的橱窗，电影院的明星海报，屋顶上的广告牌，街边纷纷回家的人群，都在电车旁边，缓缓隐入城市的怀抱里。恍然间，你会觉得，这里让你似曾相识，那是每一座城市共有的某种气息。
马可瓦尔多，是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同名小说中的主人公。这是一本清新可爱的短篇小说集，每个季节讲一个故事，一直讲了五个春夏秋冬。书里有诗意的浪漫，童话般的冒险，卓别林式的幽默，就像阳光中的一片羽毛，明亮而轻盈。
来自乡下的马可瓦尔多，在一家公司做小工。他有一双不是很适合城市生活的眼睛。街道上的标志牌、红绿灯、漂亮的橱窗、宣传画，从来都留不住他的目光。他看这些东西，“就好似一眼扫过沙漠里的沙子”。然而，树枝上一片发黄的树叶，缠在瓦片上的一根羽毛，一块人行道上被踩扁的无花果皮，却从来也逃不过他的眼睛。他在这些微小的事物里，发现四季的变化，和生命里令人欣喜的意外。
马可瓦尔多一家五口，住在一间阁楼里，重复平凡而温暖的日常。每天早晨，钟楼的钟声敲响，妻子起床给他准备好中午的饭盒，四个孩子的小脑袋挤在一张小床上，不想从梦见糖果、藏猫猫、跳格子的游戏中醒来。马可瓦尔多出门的时候，会摸一摸孩子们湿漉漉的头发，高喊一声，孩子们，爸爸上班去罗。孩子们在梦中支吾着，不自觉地应和。妻子站在阁楼上，目送丈夫走过街角，融入匆匆醒来的城市。
那双善于发现大自然的眼睛，给马可瓦尔多的生活增添了种种乐趣，也带来不少啼笑皆非的故事。
河边的沙滩上，马可瓦尔多找到一艘系在柳树上的沙船，在河里荡来荡去。他跳到沙船上，让孩子们用沙子把自己埋起来，好在被太阳晒得暖暖的沙子里做个沙浴。没想到，孩子们玩耍时把绳子解开了，沙船被水流推着，在河中央急速航行，前方是一条瀑布，马尔瓦尔多知道自己应该赶紧起来，让船靠岸，可他舍不得这次难得的沙浴，最后跟着船被冲到泥滩里，摔了个底朝天。
冬天，城里落了一场大雪。在院子里铲雪的马可瓦尔多，被楼上滚下的一大堆雪覆盖，变成了一个大雪人。孩子们看到雪人，欢呼雀跃，把胡萝卜插在大雪人鼻子上，裹在雪里的马可瓦尔多正冻得打哆嗦，发现有食物递到嘴里，就顺便嚼了几口，不知情的孩子们，眼睁睁看着胡萝卜被雪人吞掉，惊讶得下巴都快掉了。
每天早上，马可瓦尔多都会给公司门口花盆里的植物浇水。他发觉，那株植物只要淋过雨水，就会长得特别快。为了让植物多淋一点雨，每到下雨天，他就把植物绑在自行车后座上，骑着车回家，第二天再送回公司。就这样，一场又一场雨过后，植物越长越高，最后长成了一棵树。当他带着这棵树穿过全城，绿叶填满了道路中央，一条由汽车、摩托车、自行车和年轻人组成的队伍，跟在身后兴奋地大叫着……每当一片叶子从茎上脱落并飞走时，就会有好多只手伸出去抓那叶子。抓不住的叶子，飞翔在城市的上空，飞向天尽头的彩虹……
风，在这个春天，悄悄带来了不知名的种子，幸运地落到了城里的花坛里。马可瓦尔多听到了它们在地里，拱动土壤的欢呼声。
性格有点木讷的马可瓦尔多，总能听见别人听不到的声音，看见别人看见不到的，藏在城市角落与幽暗深处的乐趣与秘密。那是他一个人的小幸福，一个人的心领神会。一棵草，一只流浪猫，一堵围墙，围墙上的铁丝网，充满沥青味儿的马路，马路上的红绿灯，都是他在这个城市里的朋友与亲人。春天花坛里冒出来的蘑菇，秋天越过城市上空的候鸟，河流上升起来的，孩子们制造的肥皂泡，都能让他灰色的世界变得肥沃而多彩。
马可瓦尔多一直记得，刚来城市的那个春天，他闻到了风里的一种气息，一种只有松鼠、蚯蚓和他，才能闻到的气息。花坛里有一种久违的声音，像是在呼唤着我们的名字，呼唤着儿时的我们，提着竹篮，在一场雨后，走向布谷叫着的山中。
只需耐心地等待一场淅淅沥沥的夜雨，那些顽皮的小精灵们，就会破土而出，像从马戏团里偷跑出来的木偶们，滑稽而可爱。
你轻轻抚摸它们滑溜溜的小脑袋，温暖而湿润的感觉，顺着你的指尖向上蔓延，抚过你的双臂和双肩。深吸一口气，泥土的味道夹杂着蘑菇的清香，钻入你的鼻腔，仿佛来到春天的森林。
马可瓦尔多喜欢骑着他的自行车，去探索城市上游的那一段河流，和周边的小溪。有时，无意间拨开树枝，会发现一条静静流淌的河水，水的颜色，就像山里的湖泊一样蔚蓝。他蹲下来，细细端详河流的微波。一条鱼跃出水面，接着又是一条，鱼鳞在阳光下闪闪发光，像是谁往河面撒下一捧细碎的亮片。
远方，是郁郁葱葱的，喜鹊鸣叫的远山，经过了一个春天的青，发出诱人的香味，汩汩的雪水，在夏天到来之前，就已经融化了。夏天的山谷，已经弥漫起了凉凉的薄雾，萦绕在半山腰，像山岚与炊烟，像赤着脚丫的牧羊女羞涩的天蓝色纱巾，各种各样的野花，在山谷的滩涂上、溪水绕过的羊圈、牛圈里，肆无忌惮地盛放着。栅栏关不住的向日葵与蜀葵，也在这个急急的夏天里，开放了。到了晚上，萤火虫会飞舞在一条牛儿回家的路上。
这样的田园牧歌，也许常常出现在马可瓦尔多的梦里，也许，也曾出现在你的梦里。
入城的第四个年头，马可瓦尔多一家，终于从地下室搬到了可以望见星星的阁楼上。对面屋顶的广告牌亮起又熄灭，在这短暂的间隔里，马可瓦尔多会指给你看，深浅不同的蓝色天空中，漂浮着团团黝黑的云朵，可以看到镰刀样的金黄色新月，被划了一道极细的光晕，而稠密的星星，那些小小的颗粒，模糊而耀眼，它们都隐藏在银河那一条密密麻麻的光带里，和马可瓦尔多一家人，和城市某个角落的你，捉着迷藏。
夏天的夜晚，阁楼上的一家人，就这样挤在窗前，数着星星，在父亲的指点里，叽叽喳喳地辨认着那些像熊、勺子一样的星座，明亮而深邃。
一颗流星，悄然划过这个城市的上空，坠落在幽蓝的远方。那个远方，也许有某个湖面上的人，双手捧着一捧，如蒲公英一样的流星。生怕一不小心的哈气，就会把流星变成一场绚烂的雨滴，洒落在天际。
不知什么时候，累了一天的马可瓦尔多，发出甜蜜而满足的鼾声。猫头鹰在钟楼上，狗儿在院子里，它们都只在同一场梦中，喃喃呓语。
阁楼上可以望见星星，但梅雨季节，也常常漏雨。于是，这个小小的阁楼里，总是放满了锅碗瓢盆。下雨的夜晚，那些叮叮咚咚的声响，就会萦绕在一家人的梦境里，像一个小天使的絮语，像母亲的一首摇篮曲。你不禁也在这歌谣里，合上了疲倦的眼睛。
滂沱大雨的夜晚，父母还会在半夜起来，拉着孩子们，把已经装满了雨水的锅碗瓢盆，搬到外面去倒掉。睡得迷迷糊糊的孩子们，很快就会进入这场有趣的游戏。一不小心打翻了的水流，在孩子们噼里啪啦的踩踏声中，也跳舞一般地蜿蜒流向了下一户人家，再下一户人家，仿佛一条浩浩荡荡的河流。这一夜而至的河流，让那些做邻居的蚂蚁们，只能连夜搬家。来不及搬家的七星花瓢虫，只能坐在一艘花瓣船上，开始一场远方的旅行。
自从自告奋勇要照顾好那株公司门口的植物，马可瓦尔多就对这个夏天的雨水特别痴迷。在夜里，他仿佛也有一只耳朵是醒着的，好听见半夜下得正欢的雨声。而那株植物，正在他们阁楼的窗台上，贪婪地吸吮着雨水。你学着他的模样，合上眼睛，果然，也听见了一场让人欢快无比的音乐，窸窸窣窣的雨水，打开了一家家的窗台与花园，沿着细细的枝条与花瓣流下，又从根部，把看不见的养分，推向植物的每一只手臂，每一片呼吸，直至把一片片绿叶展开，成了花园中、庭院里、阁楼上的花朵与风帆。
随着风儿渐凉，秋天慢慢来了。大群的鸟沿着森林的边界，飞过画着道道条纹的圆丘田地，高高地切过天空，有时好像是顺着河流、山谷沟壑的曲线飞，有时好像是跟着轻风那看不见的线路飞。如果看到城市高耸的屋顶，它们就会远远飞开。
不过有一次，马可瓦尔多在一条街的上方，发现了一群常在秋季迁徙的丘鹬。它们披着灰褐色的羽毛，身体肥嘟嘟的，嘴巴又长又直，有点笨拙地扇动翅膀，发出嗖嗖的声响，瞬间就无影无踪。
追不到飞翔的鸟儿，马可瓦尔多就跟上了一只系着蓝色蝴蝶结的虎斑猫。猫咪晃晃悠悠，钻进一扇锈了一半栏杆的栅栏门，在爬满植物的墙头后，有一个荒芜的小花园。两棵巨大的梧桐树，树叶像地毯一样盖住地面，甚至堆出一座座小山头。水缸里也浮着一层树叶，金黄的叶子缝隙里，透出幽绿的水光，就像那只虎斑猫明亮狡黠的眼睛。
这个小花园，已经成了猫儿们的王国。这里有黑猫、白猫、三花猫、波斯猫……有野猫，也有家猫，有香喷喷的猫，还有浑身脏兮兮的猫。它们栖息在栏杆上，躺在花坛的枯树叶上，或者攀在树干和屋檐上，尾巴竖起，像一个问号。
猫儿偶尔挪动懒懒的身体，树上的一大片黄叶被吹向温柔蓝天，你伸出手，最后一片叶子落到你的掌心，叶面微微卷曲，宛如飞虫透明的翅翼，轻轻碰触你的手心，一种微微的酥麻感，顺着手臂流到头顶，你的身体仿佛打了一个呵欠，变得柔软而松弛。
冬天来了，你在一种寂静中醒来。和马可瓦尔多一样，你听见了雪落下了的声音，听见了远远的大街上，长靴踩在雪地上的声响。一棵栗子树树梢上的冰凌，冷不丁地掉了一串下来。原来是一只红乌鸦，扑腾着，叫了几声，唤着黑色的伙伴，一起飞走了，落在了一片油画般荒凉的甘蔗田里。
城市的这边，一条沥青味儿的马路被红绿灯阻拦，而蓝汪汪的河水，潺潺地流向远方，不急不慢，从从容容。
在马可瓦尔多的眼里，整个城市好像都变小了，就像书里写的那样：“被罩在一个明亮的细颈瓶里面，这个细颈瓶被埋在森林最深最黑的地方，藏在栗树那上百岁的树干如披风般无垠的白雪间。”装扮成圣诞老人的马可瓦尔多，挨家挨户地送着礼物。在瑞雪下，在暖融融的红色土壤中，在一层厚厚的栗子壳下，是一个新出生的小野兔们的窝。挤在一起互相取暖的兔子们，正在叽叽喳喳地讨论着一个春天的到来。
一只白色的兔妈妈跑了出来，在白纸一样的浩瀚雪地上，留下一串浅浅的、三叶草般的脚印。
雪花，继续飘下来。纷纷扬扬，仿佛在为又一个春天的来临，做着最美好的祝福与铺垫。
又一个春天来了。汩汩流淌着春水的河流上，升起来一个个巨大的肥皂泡，飘了好远好远，才消失、融化在了长长的梦中。安谧的阁楼上，马可瓦尔多梦见，和妻子、儿女一起，手拉着手，飞翔在这个城市的上空，他们飞啊、飞啊，像远方眨着眨着眼睛就眼皮开始打架了的星星……
一株碧绿碧绿的滴水观音，长长的厚厚的叶片上，一滴露珠，轻轻地，轻轻地，滚落下来。
在这个安谧如歌谣的夜晚，你深吸一口气，闻着粉红色、淡白色、绛紫色的一阵阵晚风，听着溪水拐过河湾的时候，鱼群的窃窃私语，河堤中，野生的马蹄莲，在月光里，袒露着一朵朵纯净的往事与心境。
萤火虫飞了起来，弯弯曲曲地，飞过南瓜藤与葡萄架，飞过一个个沉默的麦垛，在一片倒映着月光的稻田上，飞舞着，引得蜻蜓与蝴蝶，眨着眼睛的星星，都加入到了这个温暖如初的行列。
有一种阳光、麦垛混合着的香味，跟着萤火虫，漂浮过来，钻入你的鼻腔，渗入你的身体，淡淡的，轻轻的，你感觉所有的毛孔都舒展开来，仿佛一朵马蹄莲花，在如水的月光下，在河的对岸，打开纯净而透明的身体。
绕过马可瓦尔多家阁楼的夜雾，像一缕袅袅上升又缓缓散开的炊烟，铺满了我们从来都在的这个城市。像一床温暖的土耳其毯子，包裹着这个城市里，一个个幸福而安宁的鸟窝。
马路上的红绿灯，也开始打瞌睡了。星星，和马可瓦尔多家的四个孩子，都合上了早已打架的眼皮。你的眼前，也渐渐模糊，眼皮也越来越沉……越来越模糊的光影，淡蓝、深红、群青、橘黄的斑点和半圆，在一片黑暗中隐约浮动，渐渐地，渐渐地，那些小小的稠密的颗粒，越来越模糊，一条浩渺的银河，越来越远……越来越远……
温暖的气息，在你的鼻腔周围，萦绕……流动……你仿佛来到那条飘满彩色肥皂泡的河面，身体也像泡沫一样轻盈，灵动，随着河水的波浪，随着淡雾与微光，微微地荡起……落下……荡起……落下……薄薄的丝绸一样的沉醉，从整个身体流过，你的心，感觉无比的舒服与安宁……
钟楼上偷懒的大挂钟，早已睡着了。阁楼上的晚风，融入一家人的美好鼾声。你也沉睡在微微的鼻息里，跟着温柔的夜色散去，只留下一个安睡着的城市，和那蔚蓝的夜空，以及钟楼上，一片眨着眼睛的星星。

马可瓦尔多的春天