教堂悠扬的钟声，从云的另一端飘来，在山谷里，激荡起深邃绵长的回音。粉金色的云霞，掉入一片湖泊之中，如一朵盛放的鸢尾花。在无边的寂静中，你听到滴答，滴答的声音，仿佛有人在你耳边，拨动时钟的秒针。
这里是位于瑞士与法国边境的汝拉山谷。一条长约300公里的弧形山谷，绵延着平缓而圆润的山脉，从南端的隆河一直延展到北部的莱茵河，这儿既有白雪皑皑的崇山峻岭，也有错落有致的湖泊和森林。从雪峰到旷野，从冰河到城堡，绝美的景致宛若仙境。
然而，如仙境般的景致，并不是人们造访汝拉山谷的理由。很多人来到这里，是因为它的另一个名字：钟表谷。在这片狭长的山谷里，坐落着赫赫有名的豪华钟表品牌：爱彼、宝珀、宝玑、积家、百达翡丽……设立于此的制表企业多达上百家。
要想知道这片山谷隐藏的神奇，我们得回到欧洲中世纪，甚至更为遥远的古代。
在钟表发明之前，古人用各种各样的方法来测量时间。古埃及人很早就会用漏水的容器来计时，一只装满水的陶壶，底部流失的水就像流逝的时间，漏的水越多，代表流逝的时间越长。
2000多年前，古希腊人制造了由29个齿轮和多个刻度盘组成的奥林匹克运动会计时器，而同时代的中国，东汉张衡制造了漏水转浑天仪，一天刚好转动一周。
后来，出现了更精确的日晷，日晷是一个圆盘，中间竖立着一根指针，周围刻着十二时辰。当太阳照在日晷上时，指针的影子投向晷面。太阳由东向西移动，指针影子也慢慢地由西向东移动，犹如现代钟表的指针。随着太阳位置的变化，晷针影子在盘上移动一寸所花的时间，称为“一寸光阴”，“一寸光阴一寸金”的成语，便是由此而来。
14世纪的欧洲，“钟”出现了。那个时候，在任何一个小镇，人们都会花钱为他们的教堂或其它重要建筑装上一座钟。钟不仅是时间的指引，更是权利、财富，甚至文明的象征。越来越多的工匠们，加入到钟的制作和钻研，随着机械零件逐渐变小，那些巨大钟楼上的钟也在慢慢变小。一些富人的家里，也开始安装“钟”，只有极少数人，享有这种把握时间的特权。到1530年，因为发条的出现，在德国诞生了最古老的小型钟表。早期的钟表，是绝对的奢侈品，制表匠们聚集在巴黎、罗马和日内瓦，为国王和教皇服务，在那个时候，拥有一块钟表，比现在拥有一辆豪车还要阔气。
16世纪中叶，法国爆发了激烈的宗教战争，大批欧洲制表匠和金匠逃亡他乡，来到日内瓦附近，这条与法国接壤的汝拉山谷。汝拉山谷的平均海拔在1000公尺以上，交通不便，一到冬天更是大雪封山，与世隔绝，山里，不时有狼群和熊出没。
看上去恶劣的条件，却成为逃亡者最佳的避难所，也造就了当地人的耐心与创造力。漫长的寒冬，闲来无事的人们在自己温暖的小木屋里，琢磨些精致的手艺活，用最原始的打磨工具制作钟表。在追求极致的工艺中，消磨着点滴的时间，并将技艺代代流传。这片山谷，也成为当之无愧的钟表之谷，在这儿，最不缺的就是时间，最珍贵的，也是时间。
现在，就让我们踏上时间的列车，去往那片传说中的汝拉山谷。
列车沿着日内瓦湖，在颤颤微微的摇晃中一路往北。在阿尔卑斯山和汝拉山的怀抱中，湖水如一弯新月，蓝色的镜面晶莹澄净。你的目光越过湖面，停留于一块巨大岩石上的古旧城堡，红色的屋顶被时光抹上一层锈色，乳黄色的砖墙，浸染着湖水的湿气和爬山虎的印记。城堡背后，黛绿色的山脊像一个坚固的三角，冰川露出玲珑有致的蓝灰色雪峰，淡淡的白云如丝滑的牛奶，溶入纯净的深蓝中，整个天空仿佛染上浓郁的奶香。
你对面的座位，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，蓝色的双眼，就像车窗外的湖水一样纯净。眼睛周围布满细密的皱纹，脸上细小的绒毛，在阳光下闪着金色的微光。这位老人，正是来自汝拉山谷的一位制表师，他朝着你微笑致意，你也忍不住扬起嘴角，开始对这一场旅行充满期待。
一阵风拂过你的面颊，拂过平静的湖面，晶莹的镜子瞬间变成了一条光滑的蓝丝绸，泛起一层一层平行的波纹，柔美而匀称，仿佛精心折叠过的褶皱。制表师告诉你，曾经有一位伟大的工匠，在凝视日内瓦湖面时，从这样的波纹中得到灵感，发明了一种由平行拉丝条纹构成的表面装饰，这就是大名鼎鼎的“日内瓦波纹”。
越往北走，气温开始慢慢下降。大片的油菜花，在绿色山坡上晕染出一层一层的金黄，散落在山坡上的红顶小木屋，在蓝天下显得愈发明艳。挂着铃铛的奶牛在草地上悠闲吃草，蓊郁绵长的山脊宛如一个厚实的臂弯，将这片静谧拥入怀中。
一条弯曲的溪流从草地间穿行而过，溪岸两旁，青绿的细草间杂着烟红色的芦苇。溪流往右弯曲的地方，一片低缓的草坡微微隆起，几棵造型优雅的杨树和橡树，以最和谐的比例分布着，仿佛风景画精心安排的构图。树丛掩映间，一座乡间别墅露出白色的墙和褐色的屋顶。草坡背后，深青色群山在阴影里，化作画布上深色的背景，为这幅乡村风景，增添了纵深的空间感。
想要一览汝拉山谷的全貌，不妨登上沃利翁山。天气晴朗的时候，可以看到八片不同的湖泊，散落在低缓起伏的草甸之间，仿佛月亮的碎片，闪耀着淡蓝、深蓝、银蓝的光。这其中，最为广阔的是汝湖。狭长的湖面如大鸟展开的一只翅膀，湖岸葱葱郁郁的树林草木，和星罗棋布的小房子，是翅膀边缘茸茸的羽毛。天空是淡淡的蓝，湖水是深深的蓝，它并不像镜子一般映照天空，而更像是扯下了天空的面纱，覆盖在自己身上，带着一种氤氲、深幽的朦胧。
你无需抬头仰望，就能在湖水里，猜到整片天空的模样。远处的湖面泛着亮白色的光，那里的天空一定有几朵洁白的云；由远及近，湖水的颜色从白蓝到粉蓝，再到淡蓝、蔚蓝、湖蓝，宛如一块渐变的蓝宝石。靠近湖岸的水面，落入了几片絮状的、昏暗的云，就像是湖水自身涌出的，深色的浪花。
你躺在柔软的草甸上，看着几片巴掌大的云朵，静静飘浮在碧蓝的半空中，任由阳光从中透过，暖洋洋地拂照在你的身上。矢车菊在你身旁，飘动纤长细弱的花瓣，水珠草白色的细密绒毛，轻轻碰触你的指尖，软软的……茸茸的……湖水的湿气浸润你的鼻腔，你被一种舒适的暖意和疲乏包裹着，任由身体如草叶一般尽情舒展。
在汝拉山谷狭长的谷地，散落着近三十个村庄和城镇，制表师指着那些不起眼的小楼，告诉你，那是百达翡丽，那是宝玑，那是积家……旁边那座白色小楼，是一所钟表学校，他还是一名十几岁的少年时，就曾在那里学徒，课桌上摆满了钟表细碎的零部件，被窗外的阳光照得闪闪发亮。
在这片以制造时间工具出名的山谷里，时间，却仿佛一点儿也不重要。山谷是如此寂静，除了湖畔的鸟鸣，只有教堂清亮悠长的钟声，被轻风托着……颤动着……飘入你的耳朵。制表师说，他从不需要知道现在是早上九点，还是下午三点，他知道，当湖水泛起金色的雾气，如蒸腾的云朵漫过黛绿的山腰，远处的教堂就会敲响清晨的鸣钟。当一群鸟儿掠过湖面，飞入山坡一侧，被霞光笼罩的松树林，就可以慢悠悠地起身，拍拍粘在身上的草叶，走到湖边的小木屋里，点一炉热腾腾的瑞士奶酪火锅。
夕阳渐渐掉入湖中，制表师从口袋里拿出一枚怀表，深蓝色的表盘卷起旋涡，仿佛浩瀚的星空，无尽的宇宙，金色、银色、绿色的宝珠点缀其间，表盘背面，各种零部件精巧地拼合在一起，大大小小的金色齿轮，遵循着一种亘古不变的韵律，永恒地依次转动着，和其他零件碰撞出悦耳的叮咚声。
制表师轻轻拧动发条。秒针飞速转动，你眼前的山谷，忽然如万花筒般，不停变换颜色。春天的淡青、夏日的深绿和嫣红、秋日的金黄，最后停格在一片茫茫的银白。制表师看着目瞪口呆的你，微笑着说：“欢迎来到汝拉谷的冬天，这是大自然赠予我们最美的礼物。”
你揉了揉眼睛，灰色天空中，飘起纷纷扬扬的大雪，一切寂静得难以置信。不一会儿，整个原野被初雪覆盖，闪耀着白里泛蓝的光。远方的峰峦，仿佛洒下一层薄薄的糖霜。披上一层薄雪的杉树林，分外鲜明，一株株耸立在雪地上，笔直地伸向苍穹。地上的蔓草和野花，还没来得及被秋风染黄，就跌落到雪花的怀抱里，顶着乱蓬蓬的头发睡着了。
湖水闪着粼粼波光，将一片又一片雪花吞没。但你知道，过不了多久，它们就会冻结成冰，在苍白的积云下，仿佛一面银灰色的镜子。
你和制表师往山下走去，鞋底踩在踩在微微冻结的雪上，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。远方的森林与浮云灰蒙蒙地混成一片，已经分辨不清。无边的寂静笼罩着一切，一直到世界尽头。你踏着雪，不时伸出手接住一片雪花，看着六角形的晶体，在你手中慢慢融化，带来一丝柔软的冰凉。
山谷无声无息，敞开怀抱，接纳这场似乎永远不会停的雪。这里的田野和森林，丘陵和湖泊，对太阳、风雨和雪是那么的处之泰然。槭树和梣树，耐心背着冬雪的负荷，仍然保持着优美的姿态。即使在隆冬，你还是能在厚厚的积雪下，发现松树青翠的针叶，看到常绿的青草和臭菘。一些耐寒的鸟坚持着，等待春天的归来。制表师告诉你，这儿的人也一样，对漫长的冬天有着无比的耐心，大雪隔绝了山谷外的世界，却留给山谷里一片纯粹的天地。
雪已经积得很厚，几个穿着红色和绿色滑雪服的人，从山麓一侧的雪坡飞驰而下，滑雪板在雪地擦出沙沙的声响，伴随着如火花般四溅的雪沫，在雪坡上划出一道又一道微陷的雪沟。
街道上空飘舞着雪花，几个小孩在欢呼着投掷雪球。娇小的身体没入雪中，像游泳似的在雪中划着走。你抬头望向满是积雪的幽静山巅，仿佛比下山时更白了。连松树的翠绿，也隐没在雪色中，雪花不停堆积，在树枝上凝结成长长的冰霜，在太阳下闪烁晶莹的光，就像一棵白色的圣诞树，挂满银色的松果，和发亮的灯管。
北风在路的转弯处，吹起银粉似的雪花，一栋淡黄色的两层别墅，伫立在路口，倾斜的褐色屋顶，堆积着厚厚的雪。制表师向你招招手，这里，就是他工作了几十年的地方。走进院子，你的视线越过堆着厚厚一层雪的篱笆，落在让雪压弯了的玫瑰花茎上。
小楼里的内设素净简洁，很难想象，这是一家享誉全球的钟表品牌所在地。白色的墙壁干干净净，没有多余的装饰，几张大木桌拼在一起，上面堆放着各种各样的齿轮、钟摆，打磨和切割的工具，测试的仪器，像一个童话里的玩具王国。
你跟着制表师走到二楼，眼前顿时明亮起来。窗外皑皑的白雪，沿着微微起伏的地势，一直铺展到一片优美的杉树林。远处的雪山在阳光下莹莹闪烁，天空在一片白茫茫中，撕开一点缝隙，将蓝色颜料滴撒进来，渲染出一片淡淡的蔚蓝。
窗前一张深色的木桌，就是制表师的工作台。窗外的四季不停轮换，窗内的世界，却仿佛时间静止。细碎的钟表零件，在阳光下闪着银色、金色的光。穿着白色大褂的制表师，日复一日，年复一年，摆弄着手中精巧的玩具。发条盒像一枚银色的纽扣，刻着细叶状的螺旋纹；传动轮金色的锯齿边缘，如太阳放射出的万道光芒，齿轮与齿轮紧密咬合着，一丝不苟地匀速转动。摆轮游丝纤细如发，却充满弹性，带动金色的摆轮来回摆动着，如女孩发边微微摇晃的耳坠。
制表师拿出一套精细的工具，接下来，他要进行一件极具艺术感的工序：打磨机芯。这是对制表师技艺的极致考验。在机芯狭小的空间中，以手工方式修饰出形形色色的漂亮纹理，不仅让人获得赏心悦目的美感体验，也反映出品牌制表的实力。
制表师戴上放大镜眼罩，拿起散发油润光晕的黄铜圆筒，圆筒前端的砂纸，在已经抛过光的基板上轻柔地移动，这是一道需要无比专注的工序，不仅要控制好力道，动作的速率也必须保持一致，才能在表面磨刻出均匀细密的弧线。
四周空气寂静，只能听见轻柔的呼吸声，和砂纸在基板上摩擦的声响。制表师沉默得像一尊雕像，只有拿着工具的手，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线拽着，轻盈、匀速地来回移动，好像呵护着一个易碎的梦。窗外的雪地，反射出明亮的白色，如阳光一般透进来，拂过银色的机芯表面，一道一道状似水波的纹路，流动着水银般的光。 
暮色苍茫，夕晖晚照下，点缀在村子的河边、滑雪场、房屋各处的杉树林，黑压压地浮现出来。覆盖着皑皑白雪的远方群山，似乎变得离你更近了些。远近高低不同的山峦，加深了皱褶间不同层次的阴影。只有山巅还残留着淡淡的余晖，在顶峰的积雪抹上一片霞光。
制表师依然坐在窗前，沉浸于手中的天地，全然忘了窗外的日升日落。流逝的时间，在他的指尖凝聚，宛如一条发光的河，流过莹润的表盘……流过熠熠闪烁的、珠宝般的齿轮与条轴……流过纤细的分钟和秒针……点亮了这个小如果壳，却精妙无比的宇宙……
天空中又飘起了雪花，在山谷无比寂静的夜里，你仿佛能听到雪花坠落的声音。那是一种极细微的响动，就像含苞待放的花朵，撑开紧闭的花瓣，在空气中，打开一道生命的缝隙。
你推开一丝窗户，深深地吸气，一股清冽的雪的气息，渗入你的鼻腔，仿佛还沾染着松枝的清香。天和地，变成茫茫的一片白，看不到月亮，星星也没了踪影，偶尔，雪地上似乎掠过一个黑色的影子，不知道是狐狸还是野兔，穿过矮橡树丛，跑跑停停地在雪地奔驰，像一张叶子被风吹起。 
窗外寒冬泠冽，窗内却温暖如春。墙上一盏古老的挂钟，匀速摆动着黄铜色的钟摆，发出滴答，滴答的声响。一只精雕细琢的宝石鸟站在挂钟顶端，钟摆每摆动一下，鸟儿就点点头，仿佛在啄食地上的种子。
你闭上眼，静静聆听滴答，滴答的声音，时间，就在这安静的声响中，缓缓流动、消逝。你好像有很久，没有听到过这样的，来自时间的声音了。墙上的挂钟缓缓走动着，滴答，滴答……手表的秒针轻盈跳动着，滴答，滴答……催眠师的怀表左右摇荡着，滴答，滴答……
听着，听着，你的身体仿佛轻飘飘地飞了起来。制表师组装的手表静静躺在桌上，如一枚晶莹的琥珀，在夜色中发出微蓝的光。你随着这道光，飞进钟表奇幻的果壳宇宙，仿佛爱丽丝掉进了兔子洞。
金色的齿轮，像太阳一样发出麦穗状的光芒……新月形的夹板，如一枚镶满钻石的胸针……大大小小的圆环，好像玩具汽车的方向盘，缓缓转动着……散发星星般的光辉……
你坐在一圆镶嵌着红宝石的金色摆轮上，双手握住比头发还要纤细的游丝，像荡秋千一样，随着摆轮的晃动，荡来，荡去……荡来，荡去……时针和分针，像一棵黄金树上的树枝，你毫不费力地就爬到顶端，俯瞰表盘里晶莹剔透的玲珑世界。
秒针滴答，滴答，从你眼前走过，你攀住它的边缘爬了上去，躺在宽阔的指针上，跟着它转呀……转呀……表盘里的星空，在你的眼前旋转着，幽蓝、粉金的光晕，一圈，两圈……漫过你的双眼，你的视线渐渐模糊，身体也越来越轻，越来越软……仿佛一片山谷中的树叶，掉入无尽的梦的漩涡……

时间之谷